“韩母”坟与“漂母”恩

2024-04-25 06:05王军营
文史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王孙淮阴韩信

王军营

唐代大诗人李白身处逆境,曾多次以诗寄情,感发怀才不遇,希冀改变命运。在《赠新平少年》诗中,他想起汉初名将韩信的早年经历,说:“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 ”言及韩信成名前一些往事。唐代崔辅国作《漂母岸》诗,叙其事云:“秦时有漂母,于此饭王孙,王孙初未遇,寄食何多论。后为淮阴侯,誓欲答母恩。 ”刘长卿曾途经故地,写《经漂母墓》诗,亦曰:“昔贤怀一饭,兹事已千秋。古墓樵人识,前朝楚水流。渚蘋行客荐,山木杜鹃愁。春草茫茫绿,王孙旧此游。 ”大致南宋女诗人朱淑真怀有与李白相似的情感,曾作《韩信》诗:“男儿忍辱志长存,出胯曾无怨一言。漂母人亡石空在,不知还肯念王孙。 ”这些诗文所载述论,皆为年少韩信的故事。韩信年少时,在极度困难窘迫中,曾得到一位善良“漂母”的帮助与鼓励,重拾人生信心,终逢明主赏识,最后才走上了人生辉煌的道路。因此,韩信在功成名就后,才有“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的感恩美谈。

读后世文献,或有将救助韩信的“漂母”神化为异人者,如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 ·漂母》云:

韩信未遇时,识之者惟萧何及淮阴漂母尔。何之英杰,固足以识信,漂母一市媪,乃亦识之,异哉!故尝谓子房狙击祖龙,意气过于轻锐,故圯上老人抑之。韩信俯出市胯,意气邻于消沮,故淮阴漂母扬之。一翁一媪,皆异人也。

唐子西作《淮阴贤母墓铭》曰:“项王喑呜,范增谋谟,信来不呼,信去不追,坐视信逋,反噬其躬,匹妇区区,而知信乎?吁! ”

罗大经指出,韩信未知名时,被后来的汉初名相萧何赏识属于正常现象,因为萧何本身即为英雄人物,所谓本英雄者重英雄也。但漂母一普通市井老妇,却对韩信很重视,真是一件奇怪事儿!最后,他联想到张良遇到圯上老人,而韩信相逢淮阴漂母。他认为,一个老头一个老妇,都是奇异之人。类似看法见诸明代王炜《漂母祠记》,其中曰:“吾观漂母饭信,一念根于天真,触发无所为……惜其姓名不传,遂与圯上老人同一自秘,使人叹服于百世之下,若鬼神然。 ”

关于韩信的史事记载,当以司马迁所著《史记 ·淮阴侯列传》最为详实。韩信少年时,家中穷困,父母也早早相继离世。在韩信死后七十馀年,司马迁曾去他出生与成长故地 —淮阴进行实地考察。司马迁亲耳听当地人说,起初韩信为布衣百姓时,其志向即显出与众不同,所谓“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在母亲死后,韩信无钱发丧埋葬,但却将坟址选于一处空旷高地,高地之下以后能营建万家墓穴,地位卑下,臣服其母。也就是说,他在少年时已有日后想做王侯的非常志向。司马迁去看那座坟墓,果然所见如所闻。

然而,丧母后的韩信到底内心想什么?为何将母亲葬在那么一处特殊地方?旁人无从知晓,仅能依结果去推想。历史真相是否如此?无人知晓。

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风水观念非常浓厚。普遍认为,一个人未来命运的兴盛衰落,与家族宅居环境,或先辈的坟茔葬所,或相关事物变化、发展等,许多偶然现象密切相关。先秦、秦漢之际更是如此。所以,当时普通民众将此种观念,推及前辈风云传奇人物 —距离皇帝宝座一度近在咫尺的韩信身上,其实不足为怪。但今天看来,司马迁与乡民的诸种说法,只属于事情发生后人们从结果出发,所进行的一般附会与推测罢了。

客观上我们不能否认,时至今天,许多普通民众仍有猎奇八卦的兴趣。对一个人现时的兴旺发达或艰难困苦,往往喜欢联系到过往的某件小事,并找出一些想象合理的因果逻辑联系。对一个诞生在身边的著名人物,尤其不能放过。这些众多神秘的“小道消息”产生过程,至今在民间底层社会仍屡见不鲜。至于韩母坟墓位置的这种解读,或许也应属于此类情理因素。

韩信少年时,秦朝在全国统治仍非常稳固,权力触角几乎延伸至社会最底层。目前,根据湖北云梦睡虎地、湘西里耶等地出土秦简看,即使秦朝边郡基层,政权控制力度依然很强大。淮阴属秦朝东部重要地区,却要说一个当地穷困潦倒的少年,冒着砍头危险,畅言未来有什么侯霸帝王的志向,纯属一种“事后诸葛”般的主观臆测。因为,在我们今天的民间社会,仍可习见此类个人随口即云的、捕风捉影式的街谈巷议。即是说,将韩信后来轰轰烈烈的伟大功业,同其母坟墓非常风水联系起来,或许应属于当时淮阴民众一种茶馀饭后、田间地头的休憩闲谈罢了。

《史记 ·屈原列传》说:“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司马迁认为,一个人身处极端困境,内心必定回到最初本原,即追念上天与父母,希望获得同情和帮助。所以日常生活中,一个人在非常劳累疲惫时,没有不呼喊上天的;极度病痛和内心悲伤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我们结合史书记载,也可以用常人的基本情感推测秦汉之际韩信的个人遭遇。依据史载诸事推测,韩信家境极度贫穷,他也没有生存技能。因此,在母亲去世后,他这种悲伤情感不仅有常人的亲情悲痛,或许更存在着精神和生活上失去依赖的复杂成分。

韩信家境贫穷,但没有常人的谋生技能,究竟是什么原因?一种推理是,很可能其父母起初并未培养他谋生的基本技能与思想。此又何故?很可能韩信家世即战国贵族,或者最起码属于知识阶层,并非单纯依靠体力劳动维持生活。可惜,各种史料对韩信家世记载甚少。据客观史事推断,韩信应该读过书,甚至受过良好教育。如在刘邦仍是汉王时,人微言轻的他,竟能以非常话语和卓越见识,引起刘邦近臣夏侯婴、萧何,以及后来刘邦的充分重视,可见其非常人能比。在以后楚汉战争中,他指挥兵马纵横捭阖,熟思妙计,取得了众多战役胜利。尤其,在以少胜多击败赵军后,他给诸将娴熟地讲述运用

《孙子》“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的大道理。这些无不显示出他良好的知识素养。然而,他当初家境贫穷,不大可能通过外出拜师求学,获得知识教育,所以很可能是通过家庭培养而来。亦即说,其知识素养或者来自父母。也许,其祖上迁自战国时的诸侯韩国,抑或为韩国宗室远属。因为秦灭六国后,许多列国移民即以自己母国作为姓氏,至于贵族宗属更是如此。所以,或许韩信祖辈拥有相当不错的身份与地位,其身上流淌有先世贵族的血液。正因如此,他在汉初朝堂瞧不上许多人,譬如周勃、灌婴等汉室重臣,所谓“羞与绛、灌等列”,甚至作为刘邦连襟的樊哙也被他放言自嘲:“生乃与哙等为伍! ”这些人可都是跟随刘邦打江山的铁杆儿老兄弟,只是他们来自卑微的平民。

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即使韩信以前家境已很贫困,甚至陷入无法养活自己的窘境状态,但他仍不愿去从事体力劳动或商业经营(中国古代重农抑商,商人社会地位较低)。很可能他不愿彻底丢掉自己的贵族身份,降低早已贬值的地位罢了。这个因素,或许形成了他严重的心理包袱。因此有一段时间,他只能彻底依靠别人,混吃蹭喝,并不像下层普通民众一样从事体力劳动,如放牧、耕种、仆隶等行业,本分地凭借双手养活自己。虽然经济贫困,但家族传承的贵族血统给他深刻影响,太拿自己当回事,所以在父母过世后,他仍白吃饭不干活,甚至沦落到“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的“讨厌鬼”境地。

回过头来说,少年韩信选择母亲葬所的特殊环境,很可能与其人非常身世,而形成强烈、复杂的悲痛情感密切相关。这些与一般民众的认知自然不同,也难以被当时周围的乡民所理解。

最后,韩信参加了反秦队伍。历经多次战斗,叱咤风云,他逐渐显露出非凡的军事才能。“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史记 ·淮阴侯列传》引蒯通语),对于西汉开国,他居功至伟,“将略兵机命世雄”(刘禹锡《韩信庙》),谱写了一部辉煌的历史篇章。明代沈珫《漂母》诗曰:“偶然一饭进王孙,答赠千金未足论。 ”被封楚王后,韩信专门回到淮阴故地,重重酬谢曾如母亲般、谆谆劝励自己的漂母,从而履行了当初许下的诺言。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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