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梨花

2024-04-22 09:53阎秀丽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梨树梨花花瓣

阎秀丽

春天欢愉地从山川、从大地、从河流之间蜂拥着挤进山村。那些从冬天里逃出来的树木和野草,疲惫地呼出一口长气,享受着久违的暖意。忽有一缕幽香漫溢在空气中,便有归人惊异地睁大眼睛,却已是满目莹白,便惊呼着:“下雪了吗?”

不,是槛外的那一树树梨花开了!

梨花入月,月华如水,映照着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

阳光、河流,味道、色彩,还有那浓浓的乡音和延绵不断的山山岭岭,无时无刻不让我牵牵念念。午夜梦回之时,仰望一弯新月,思念一个旧人,往事缱绻,酸酸涩涩中便有了泫然的急迫,那山、那水、那人,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梨花白……

每到四月下旬,春风便成了诗人,轻吟着“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的诗文,只一夜间,那千树万树盛开的梨花,便悄然出现。于是,放眼望去,沟沟岔岔的田间地头,满目的洁白,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点缀,充盈着山村特有的风情和韵致。

也许从小生活在这里的缘故吧,对于身边的景致,从未仔细欣赏过,好像一切就应该如此这般。生命在自然更替,那山亘古就在门前耸立,这树本就在山坳中生长,而我就应该是父母的孩子,没有什么缘由。就像一到冬天,我便蛰伏到后巷的大奶奶家一样,自然地成为一种习惯。

大奶奶是位慈祥温润的老太太。在我的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所以我是不怕她的。只要没事,我就溜到她家那有些昏暗的小屋,很快,便有咯咯的笑声从里面溢出来。大奶奶的笑很柔和,每次都不露牙,抿着嘴。也许是因为牙快掉光了,嘴巴瘪瘪的,时时地蠕动着。

我看着看着,便有扒开那张嘴,数一数大奶奶到底还有几颗牙的冲动。可我终究没好意思这么做,因为那时候我的牙也掉了好几颗,笑的时候也喜欢抿着嘴,也怕别人看到我的豁牙子会笑话我,便和大奶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所以,一老一少常常互相抿着嘴对视而笑,笑得连跳进门槛的夕阳都有些害羞,把那些欢喜的时光浸润在展开的褶皱里。

大奶奶爱干净,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盘个髻,用一根白玉梨花簪别着,一头儿还悬垂着花瓣状流苏。梨花簪的样式很古朴,也许是年头太久,被磨得极其润泽,即使在昏暗的屋里,也闪着柔和的光。她喜欢穿一身肥肥大大的衣裳,领口立着,从下颌处开始就有盘花的纽扣一直到腋下,并且在胸口处挂了一个用丝线编成的挂件,走路时摆来摆去,极是好看。裤子更是肥得吓人,裤脚用一根长长的带子裹住,层层叠叠缠绕,露出一双脚丫。大奶奶的脚步急匆匆的,流苏在发髻旁荡去荡来,忙出日子的纷杂和热闹。

大奶奶一看到我来,就赶紧走到里屋,用瓢盛一些东西出来。我内心是极欢欣的,巴巴地望着,因为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梨干儿!

秋天摘完梨,那些品质好的梨要收藏起来,等着卖一个好价钱。而那些有虫眼儿和被鸟啄了的梨,却是留不得的,但也不能浪费。大部分被捡回家,将好梨肉用锛子锛下来,晾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晾干后便是梨干兒。刚锛下来的梨肉呈月牙状,水润润的,泛着汁液,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别看从山上背下来的梨能有满满一大袋子,但是锛下来能吃的也就是薄薄的一笸箩底,晾干后更是少得可怜。晒梨干的过程是极折磨人的,我常常忍不住拿一片来吃。经过秋阳的暴晒,梨的外表虽然呈现褐色,但里面还是乳白色,吃到嘴里也是肉筋筋的。

不过,到了冬天这绝对是最好的零食,家里孩子多的,没等到冬天,早已被吃光了。就像我们家,哪里有等到冬天的时候呢!所以一到冬天,我去大奶奶家就更勤了。在寒冷的冬天里,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在她身前身后腻歪着,眼巴巴地馋着她手里的那些好吃食,大奶奶也开心极了。

大奶奶个子矮,所以脚长得小些。我听说过去的女孩子为了美都用白条裹脚,一直错以为大奶奶的小脚是裹出来的。所以,那时候我特别好奇大奶奶的脚,到底裹没裹白色布条?

记得有一次大奶奶睡觉的时候,我偷偷地脱下她的袜子,想看看脚底有没有白布。可没等脱完,大奶奶就被惊醒了。她看到我脱她的袜子,有些生气,小声呵斥了我一顿。看到温顺的大奶奶发脾气,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委屈,抹着鼻涕跑出去,好几天没去她跟前。

可终究是想念大奶奶家那些酸酸甜甜的梨干儿,我又去了她家。

大奶奶看到我很高兴,赶紧去屋里给我捧了一大把梨干儿。她用碗把梨干儿泡上,然后拉着我一起坐在火盆跟前,握住我冻得有些发凉的脚,轻轻地揉搓着。我的脚渐渐温暖起来,我把小脚丫一点一点地挪到她脚跟前,偷偷地比量着,然后得意地嗤嗤笑起来,大奶奶不计前嫌,也嗤嗤地笑了……长大后我才明白,大奶奶的脚只是长得小,根本没有用白布裹过,是我闹了笑话。

大奶奶腿脚不好,走路慢,很少出屋。所以,我很少看到大奶奶像别的女人那样风风火火地走东家、串西家,她就那样静静地在属于她的屋子里生活着。即使家里来了客人,她也只是送到屋门口,并且用一只手扶着门框,目送着客人远去,直至背影消失。

大爷爷脾气不好,些许小事儿便会呵斥大奶奶。大奶奶从不争辩,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间或会用眼角瞟一下大爷爷。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水,平静得看不到一点波澜。

我不太喜欢大爷爷,只要从门缝里看到大爷爷的身影,我便放轻脚步悄悄地逃之夭夭。

有一回,我曾偷偷地问大奶奶:“您为什么要嫁给大爷爷?大爷爷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还老爱骂人。”

大奶奶只是说了句:“小孩子家瞎问什么!”就低下头,再也没有看我。

那时候的我很纳闷儿,大奶奶就像电影里演的大小姐,为什么不嫁给一个像书生那样的人呢?

我一点点地长大,大奶奶也渐渐老去。岁月无情地掠夺着她的活力,她走起路来更加吃力,不但要扶着墙,还多了一根拐杖。

每到冬天我去她屋里时,她还是找出一把梨干儿给我泡上,瘪着嘴静静地看着我。午后的阳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我恍惚间觉得大奶奶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红晕,也许是我眼花了,抑或是阳光照射的原因。

来年梨花盛开的时候,大奶奶让我扶着她去村后的梨树山。我感觉到她似乎有些急迫,身体里像注入了某种能量,在我的搀扶下快速地走着。

当走到最大的那棵梨树下时,大奶奶轻轻地挣开我,她一只手扶着树枝,静静地站着,任凭雪白的头发零乱地飞舞。她的眼睛望着远方,鼻翼轻轻翕动,脸上竟然露出与她年齡不相符的两坨红晕。

“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归期无定准……”翻飞的花瓣席卷着大奶奶的低吟,竟然有着说不清的凄婉。

我惊讶地看着大奶奶。在一刹那,那些梨花落在眉心,陡然增了一缕淡淡的忧伤和憧憬。我想象着大奶奶年轻时的美好,想象着她是怎样一位温柔婉约的女子……忽有一滴水珠落在我的手背上,下雨了吗?我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又看看大奶奶,她那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泪珠滚落,浸湿了脚下的落花,也浸湿了我那颗懵懂的心。

过了没几天,放学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大奶奶家门口围了好多人。我的心头一颤,预感到有事情发生,慌慌地扒开人群钻到屋里。

我看到大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头上别着那支古朴的梨花簪,流苏安静地垂在发髻一侧。

夜色渐深,人声远去,只有微凉的月光,隐藏着说不清的凉薄和遗憾。

我知道大奶奶一定是累了,她虽然从来没有向我说起过什么,也不会向别人说些什么。我更是不敢妄自揣测,她是如何让自己生活在一个无人读解的空间里,洁净、悠然,任岁月被染上烟火的底色,与一段漫长时光,温良相别……

大奶奶下葬的那天,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墓地就在离那棵大梨树不到五米的地方,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梨花特有的甜润,每片花瓣被水汽浸染得更加洁白剔透,在雨幕中缠缠绵绵地飘落。

我跟在人群后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知道,大奶奶是喜欢安静的。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大奶奶着一身素白衫裙,衣袂飘飘,频频向我回眸浅笑。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大奶奶的衣角,却被旁逸的树枝拦住……摊开的手掌中,只是一片濡湿的花瓣。

后来,在老人们断断续续的言谈中,知晓年轻时的大奶奶有雅致的容颜,有玲珑的心事,却只能带着浅浅的忧伤,走进与其命运相左的一生……可是那些只言片语,就像飞舞在半空的朵朵花瓣,始终拼凑不出一朵完整的花儿,就已经随着时光,零落成泥了。我不想再解读大奶奶的黯然伤怀,她那纤弱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猜想,大奶奶一定活成了老梨树的样子,恣意盎然,开花结果,纵有缺憾,却仍怀心心念念的美好,一路芬芳。

如今,我独自站在这块土地上,好像从未离开过。风还是那么轻柔,梨树依旧枝繁花盛。我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已经生出无数根系,深扎在这片泥土中。我拈起一瓣落花,久久凝视,终不忍拂去这番牵念,与其寂静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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