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与诗意“怀旧”

2024-04-13 15:01冯跃华
诗选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怀旧批评家诗人

“技术时代的诗歌书写”笔谈

当今世界已经被“技术”层层包裹。“技术”世界的革命在诗人的认知领域引发爆炸性的知识繁殖。有感于物质世界带来的精神震颤,诗人面临走向未来与怀念过去的艰难抉择。在“创造”与“守成”之间,新诗不断更新着自我的历史建构,寻找着应对当下的精神可能性。在诗人与人工智能互为镜像的今天,诗人的修辞、情感与想象不再具有“灵晕”。诗歌的主体性遭遇人工智能的冲击,“诗人之死”再次以显豁的方式重新降临。然而,对于真正有创造力的诗人而言,如何在与人工智能的艰难对峙中保有盎然的趣味与丰盈的姿态,恰恰是走向未来的重要标志。冯跃华的《人工智能与诗意“怀旧”》正是对此进行了讨论,指出真正的危险不在外部,而是深植于诗人的内心。只有通过对人工智能压迫下诗人精神结构的重建,才能为诗人的言说提供必要的支撑。

主持人 李建周

毫不夸张地说,人工智能时代已经开启,它一刻不停,它无处不在,人类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被“技术”包裹的世界。不论人们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幽灵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人类的日常生活。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的威力、它的诱惑、它的算计,甚至它的步伐。我们欢呼,我们热爱,我们冷漠,我们拒斥,我们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时代的来临。

新事物的诞生,总是不可避免地引发争议。理所当然,也并非所有的争议都值得观察、讨论。事实上,任何有关人工智能的讨论,都不能沦为概念的空转,而必须在具体的领域、具体的语境中来考察。因此,诗歌与人工智能的交叉、摩擦与碰撞旋即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外在于人类主体之外的技术,开始“入侵”人类的精神世界与情感结构。于是,我们的诗人、批评家——大多数,而非所有,展开了一场结果未知的、颇具雪莱“为诗一辩”气质的诗之保卫战。在看似理直气壮的“保卫”背后,实则充溢着有关诗歌未来的焦虑。这种有关诗歌未来的焦虑,从早期有关诗歌软件的不屑一顾到如今ChatGPT横空出世的当下,日益凸显。

在批评者看来,人工智能更多的还是“人工”,而非“智能”。“人工智能的一些‘创造性表演比如绘画、音乐或诗歌,都不是真正的创作,只是基于输入的参数或数据的新联想和新组合。”①表现于诗歌领域,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更多的是学习、模仿真正的诗人的诗歌创作。从表面的诗歌创作机制来看,人工智能的诗歌机制完全受制于人类,这是一个从学习到创作、从评判、反馈到迭代、升级的模仿过程。不论是模仿的诗人对象,还是具体的诗歌文本;不论是反馈意见的诗歌主体,还是诗歌评判标准的制定,都取决于人——诗人或程序员的审美趣味和诗歌认知。当我们在讨论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是否隶属于诗歌范畴、是否符合好诗的标准之时,我们总会有一个基本的关于诗歌的定义与认知。或者说,在我们的精神结构中,存在一个“诗之为诗”的基本前提,这个基本前提形成了我们精神世界中的“诗学装置”。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始终难逃人类的掌心。归根结底,人工智能的问题是一个关乎人的问题。

事实果真如此吗?不论有多少争议,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总会存在一些最基本的事实、数据供人参考、评说。当诗人、批评家以审视、批判、焦虑的眼光来看待人工智能,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尽管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好像并不具备诗人的主体性,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也并未达到杰出诗人的高度,甚至还存在一些明顯的语法、逻辑、情感问题,但正如1930年代施蛰存为“现代诗”所做的辩护,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是实实在在的“诗”,并且是纯然的“时代之诗”,它的创作至少已经达到时代水准,超越了绝大多数平庸诗人。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恰恰是一面镜子。对人工智能诗歌“创作”的观察,实际上是对人类诗歌创作现状的观察,人工智能“产出的文本质量可能恰恰反映了我们的语言现实”②。

辩护者当然会说,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首先需要接受“人的趣味”,由特定的人来选择特定的诗人与特定的诗,供由人工智能学习,这一切都取决于人——我们的诗人、批评家、程序员、试验员——对诗的理解。与此相应,这种学习是一种“灌输”学习,是拼贴和模仿,是一种“寄生性繁殖”③,并不具备任何创造性可言。除此之外,人工智能并不具备“具身性”和“及物性”,导致人工智能无法切身体验人类的情感世界、无法理解“语境化”的现实世界,这就使得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只能停留在模仿、悬空阶段,并不具备真正的诗歌价值。

问题在于,人类的学习和人工智能的学习又有什么区别?当诗人、批评家嘲笑人工智能的学习只是一种知识的灌输之时,他们忘记了人类的学习也不过是从知识的灌输、行为的模仿开始。人工智能通过对大量的数据进行扫描、存储,进而分析、消化,最终以重新编码的方式输出为诗歌文本。人类的“创作”也不过是从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中获取一定的知识与数据——一种可能更切身、更高维度的知识与数据,经过大脑加工与处理,最终编码为新的诗歌文本。某种程度上,人类的诗歌创作和人工智能似乎不存在本质区别。

更重要的是,应当如何认知人工智能的“学习”?人工智能的学习过程是什么?人工智能又从“学习”中学到了什么?人工智能的“学习”仅仅是模仿吗?不同的诗歌爱好者同时阅读一本诗集,鉴于人生经历、知识结构、脾气秉性等诸多差异,他们在同一本诗集中获取的感悟并不相同,最终可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诗歌之路。如果是两台人工智能机器呢?面对同一本诗集,两台人工智能机器的“学习过程”是否完全相同?它们是否习得完全相同的诗歌认知?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显然是一个未知的“黑箱”。如同化学分子的重新排列引发质变,在习得人类的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后,人工智能通过难以计数的排列组合,最终会生产出何种诗歌文本?与此相应,诗人、批评家强调人工智能的“创作”缺少“具身性”与“及物性”,这当然是一种既定事实。但是,谁又能说人类诗人创作的每一首诗都具备“具身性”与“及物性”?诗坛上充斥大量虚伪而廉价、矫揉造作的情感,每天都有大量不具“具身性”“及物性”的“农耕庆典诗”被创作、发表,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人工智能时代之前,诗是神秘的。诗直抵人类精神世界,勾连人类的情感体验,表达人类特有的切身体验与精神情感。这种人类特有的切身体验与精神情感上的主观、神秘,很难被纳入科学范畴,无法被精确测量、计算,也就无法被科学征服。随着科学不断发展,不仅有形之物被科学分析、计算、掌控,无形之物的阵地,也在科学领域的扩张下不断萎缩。时至今日,虽然仍存在诸多未解之谜,但人类的情感很大程度上已经被“祛魅”。不论从心理学的角度,还是脑科医学的角度看,情感与体验都不再是“神秘”的,它是可认知的,是人的精神和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基础上,情感可以被统计、量化、计算。由此出发,人工智能不仅能习得诗人的语言与技能,而且有可能测量、计算人类的情感波动,绘制情感曲线,进而通过语言和技能的排列组合,模拟、生产出诗之情感,从而具备一定的“具身性”与“及物性”,这也是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引发诗人与批评家的群体焦虑的真正原因所在。毕竟,人工智能习得相关的诗歌创作技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类的情感体验、人类的现实认知能在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中得到某种程度的复现。

从人工智能的学习“黑箱”到对人类情感的测量、计算、模拟、生产。人工智能的极限在哪里?即便在弱人工智能的当下,人工智能的巨大压迫感已经扑面而来。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破除了诗歌的“迷信”,人类宝贵的灵感、思考、情感和才华等,可能也只是算法的一部分。“妙笔生花”“七步成诗”“才如泉涌”等,不过是丰盈的情感与厚积的语言,辅之以恰当的诗歌修辞,从而打破了人类对于诗歌“天赋”的认知。从科学的角度剖析一首诗的诞生,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诗的“民主”。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诗歌“创作”又在某些方面颠覆了人类有关诗歌本质的认知。文学(诗歌)还是“人学”吗?诗人的主体性何在?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诗歌的模仿与创造、创作与拼贴?凡此种种,都残酷地考验着时下的诗人与批评家。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死”的诗歌时代,人工智能最大限度地瓦解了诗人的主体性特征。它不仅消弭了诗人的肉体,同时也解构了诗人的精神、灵魂、情感与想象。

然而,在一个科技无比发达的时代,何以要用人工智能来“创作”一首诗?人类使用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却从事了世界上最古老的職业之一。我们到底在执着什么?人类走向未来的征途,却处处充满怀旧的诗意。在技术如此发达、诗歌如此式微的情形下,人类依然义无反顾,选择用人工智能来进行诗歌“创作”,这恰恰证明了诗歌的重要性,尽管这种重要性是隐秘、潜在、不易察觉的。不论在一个技术如何发达、人工智能如何取代人类的社会,诗总是人类灵魂深处,或者说是科学意义上的脑神经深处无法被完全抹除的印痕。诗的语言与修辞可以被人工智能扫描、分析,诗的情感与想象可以被人工智能测量、计算。但是,对于诗歌本身而言,这一切并不重要。也许人工智能可以和人类一样“学习”“创作”,可以“创作”出比人类更加优秀的诗歌,这又能证明什么?AlphaGo以无穷的计算能力和预测能力,先后战胜李世石、柯洁,人类也并没有放弃围棋。面对人工智能的不断前进,我们的诗人、批评家不应过分焦虑。人工智能的写作并非是对传统诗人写作的取代,而是反观人类写作的一面镜子,同时又为人类诗人的写作提供新的可能。如果说当下的诗歌生态确实面临某种焦虑,其实这种焦虑不应是人工智能对诗人的取代,而更应返回到诗人自身,在人工智能的“压迫”下发掘更为深邃、浩瀚而丰盈的心灵世界。

注释:

①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52页。

②汪雨萌等:《“人工智能时代下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论坛》,《东吴学术》2023年第5期。

③毕日升:《AI文学情感是一种“人工情感”》,《长江文艺》2020年第10期。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新诗人的杜甫言说与文学遗产的现代性转化”(编号:SQ2024251)阶段性研究成果。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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