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骗”往事:最好网剧石家庄诞生

2024-04-12 08:45张超群
南风窗 2024年8期
关键词:骗子石家庄创作

张超群

2010年5月,李洪绸工作室在优酷网上线了《毛骗》第一集。

这部名字奇特、制作粗糙的网剧,一下火了。蜗居在石家庄二环外小安舍村的团队,面对网站上不断攀升的观看数据,却感到“迷茫,真的有一点迷茫”。五年之后系列完结,“终结篇”的豆瓣评分跟“国剧之神”《大明王朝1566》和“87版”《红楼梦》基本持平。

最近,南风窗跟李洪绸的团队聊了聊《毛骗》的往事。

时间退回到2008年夏天,一小撮青年从河北传媒学院毕业。网络自制剧的概念刚刚兴起,手痒的李洪绸决定叫上周围的同学和朋友,甚至是小安舍村的村民,就此“入局”,拍摄一部讲述江湖小骗子的网络剧集。

初入网剧几乎只是一种创作本能。第一部作品《大学生同居的事儿》的成功,给了李洪绸组建自己团队的决心。一个电话,他“摇”来了已经回安徽打工的学弟邢冬冬;短暂回乡生活的车志刚,也回到石家庄,继续和朋友们一起追梦。李洪绸的亲弟弟当时在广东读大学,因为看哥哥剧组缺钱,大二就来石家庄的剧组“搬砖”。毕业后,李洪亮想,给别人打工不如和哥哥一起创业,也留在了石家庄,《毛骗》系列片尾出现的电话和QQ号,就是李洪亮的。

这个由兄弟、同学校友组成的“家庭作坊”,在石家庄一拍就是16年。他们至今仍在探索网剧创作,凝聚青年表达,缔造了国产网剧的一代神作,尽管李洪绸总是说,“那只是时代的产物”。

2020年,李洪绸获得石家庄市政府特殊津贴,他与石家庄本土摇滚乐队“万能青年旅店”的贝斯手姬赓,一同成为某种类似于“石家庄名片”的存在。而《毛骗》里那群神之又神、玄之又玄的骗子,仿佛至今仍然凑齐在一家牛肉板面饭馆里。

在那个看似无聊、乏善可陈的北方省会城市,曾发生过国产剧演变历程中,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奇迹。

行骗是一种艺术

2010年前后,网络自制剧悄然兴起。它们成本低廉、审查宽松,充满只有网虫才能理解的语言方式和轻松笑料。

李洪绸工作室也拍摄过类似的东西,但《毛骗》来自他们“想做点新尝试”。“我们不想跟风,而是结合自己喜好和擅长的内容,加上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做点既新又接地气的。”

那时,传统骗术进入“转型期”,网络和电信诈骗层出不穷。2009年,3G网络开始商用,2010年,3G基站基本实现县级以上行政区网络的覆盖。截至2010年12月,中国互联网普及率攀升至34.3%。各种网络诈骗手段,或者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混合骗术大量出现,相关案例和新闻给李洪绸带来了灵感。

骗子是最为古老的职业之一,它虽然变化多端,却长久存在。李洪绸觉得,“每个年代有不同的骗术,但诈骗这个话题永不过时”。

李洪绸决定写一群高智商的年轻骗子。《毛骗》不单纯是罪案剧更不是普法剧,它像一次打通网络内外的智力竞赛:“小偷看不起强盗,因为强盗没有技术含量;骗子看不起小偷,因为小偷没有艺术含量。”

《毛骗》第一季的模式接近于单元剧,每一集展现一个骗术,但人物的故事线是贯穿的。赵宁为父寻仇,入局诈骗行业,组建起行骗团队。她一开始就定下几大原则:不骗老实人,不能偷、不能抢、不能勒索。可以说,这是骗子的“侠义”。安宁与原生家庭的创伤、小宝和父亲复杂的关系、邢冬冬视财如命背后的原因、黎伟逐梦十年的原因,都随着每集的骗局呈现出来,人物丰满地立了起来。

李洪绸这样总结《毛骗》的核心思路:“《毛骗》从一开始的切入点,就是层层反转下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博弈。五人组虽然都是行骗江湖,但从不作恶。”《毛骗》第一季以赵宁的离开作结,替父报仇的目的达成之后,退出是她必然的选择。小宝顺理成章成为新王,他加入团队之后,一直试图挑战赵宁,在一次次行骗“实操”中,赵宁也把团队的行骗准则传授给了他。

“小偷看不起强盗,因为强盗没有技术含量;骗子看不起小偷,因为小偷没有艺术含量。”

把《毛骗》上传至优酷没多久,平台编辑便致电李洪绸,询问他们是否“刷”流量。因为该剧每集基本上都有上百万点击,李洪绸这才意识到,《毛骗》这么火。

这种反响甚至引发了戏里戲外的双重骗局。有诈骗犯打电话给优酷网编辑,假称自己是派出所的,威胁说李洪绸被抓了,想要继续看到《毛骗》,就要给他打钱赎人。不料平台工作人员也在认真追剧,他们辨别出这就是《毛骗》中所讲的经典骗术,立刻打电话和李洪绸确认。

工作室也没错过这个机会,李洪绸又打了回去,直接对骗子在电话中实施骗中骗,李逵遇见李鬼,一来一回竟打到手机没电,李洪绸充上电再回拨,却发现手机已经欠费停机。

草台班子的“一剧之本”

李洪绸选择来到石家庄读书,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广东人却怕热。

他特别爱出汗,广东的夏天一到,他就汗流浃背。他一心想体验北方的寒冷和大雪,于是在自己高考分数的可选择范围内,他填报了河北传媒学院(彼时名为石家庄影视艺术职业学院)作为志愿。

他说:“石家庄是我的第二故乡。”

《毛骗》的创作班底基本都是他的同学,他们管学校叫“河传”。虽然学校硬件条件有限,软件也未必好到哪里,但是“河传有一种鼓励创作的氛围”,他们还在校的时候,就已经拍过不少短片。

毕业之后不久启动的《毛骗》,初始资金几乎为0,团队每个人都身兼多职,安宁做演员统筹,甜甜(汪小壹)和李洪绸一起剪辑,小宝(杨羽)负责制片。

现在回望《毛骗》时期的创作,李洪绸用一句古诗概括那段日子:“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毛骗》上线后,李洪绸到网站一看,网友的留言多是好评,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他原本以为,摄影的潦草、服化道的粗糙、甚至演员的发型过于“城乡接合部”和“非主流”都会成为观众拍砖的理由,但没想到,观众体谅了这个草台班子。

李洪绸意识到,剧本确实是“一剧之本”,而这一代观众正如此焦渴地期待着真正的好故事。

李洪绸工作室的剧本创作基本由导演主导,再由成员进行联合编剧,演员也不单单只是演戏,还会参与前期的剧本策划、后期的制作。“这样可以避免个人想法的局限,大家共同参与到剧本开发中,也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剧本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因此,虽然安宁、冬冬、小宝(杨羽)、甜甜(汪小壹)等都非职业演员,他们的演技也绝对称不上多么纯熟,甚至角色和演员本人反差很大,但是因为全过程参与创作,他们能原汁原味地演出剧本的初衷,甚至能达到人戏不分的境界。有时候,你会相信他们真的是一群大隐隐于石家庄的“骗子”。

有人曾在第一季里看到英剧《飞天大盗》的影子。如果说,刚刚毕业的李洪绸和他的伙伴们仍然需要依靠借鉴名作来寻找路径,那么到第二季和终结篇中,他们正在试图摸索自己的风格。赵宁离开,新王已立,新五人组的故事不再仅仅是“江湖骗术大全”,而是将悬疑类型与传统文化中的奇异色彩结合起来。他们都在寻找的“雍和”,出自《山海经》 : “又东南三百里, 曰丰山。有兽焉,其状如蝯,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

更宏大的世界观和故事架构,也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多的钱。

“第二季第14集”,李洪绸以一种叹惋的语气提及这个关键节点,这是《毛骗》系列的至暗时刻—2014年1月,《毛骗 第二季》断更了,一停就是一年多。

当时 《毛骗》 剧组穷到什么地步呢?据说2010年创作初期,他们要拍一场雨中打戏,因为天太冷,就把剧本给烧了烤火取暖。后来发现剧本还没用完,在智能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他们让家人打开电脑,用手机短信发剧本完成拍摄。

当时观众喜欢,点击数据也可观,平台也把《毛骗》推上首页,还会根据播放量给工作室一些资金补贴,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这也给李洪绸工作室一个压力—“一定要打造更好的剧本,也要尽可能改善第一季拍摄中的粗糙感”。

于是第二季越拍越长,拍摄成本越来越高,他们从周更改成月更,中途还去接了一些商业的广告和企业宣传片。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们需要拍别的片子赚钱来反哺《毛骗2》的拍摄。

对主创来说,“那是一段很美好、很珍贵的回忆。团队几乎没有工资,所有资金都用在了拍摄上,看到大家的评论,我们都感觉到满血复活,也许这就是痛并快乐着”。

2012年,《毛骗》前两季的好口碑终于为他们争取到了相对充裕的投资。“终结篇”拍了将近两年,每集都有一部电影的时长。2015年“终结篇”上线,至今豆瓣评分高达9.7分。

有时候,你会相信他们真的是一群大隐隐于石家庄的“骗子”。

《毛骗》系列拍摄五年,停更一年,落下句点。李洪绸和他的朋友们像蜕了一层皮,但时代对这个团队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网剧走得比他们快

从2009年《毛骗》到2015年《毛骗 终结篇》,几年时间里,网剧生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网剧市场逐渐迈向精品化。一方面,是视频平台从UGC(User-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产内容)向PGC(Professionallygenerated Content,专业生产内容)转向,视频平台主动涉足创作,而网剧的投资也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大批改编IP成为网剧市场的主流选择,网剧上星也成为行业趋势。

在互联网上,《毛骗》系列被万千观众赋予网剧开拓者的地位。对此,李洪绸诚惶诚恐:“开拓不敢说,但确实是比较早的一批网剧。当时网上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起做网剧,如今回头望,可能只有我们坚持下来了,所以大家印象深刻一些。”如今,李洪绸工作室面临转型危机:内部能够闭环的创作团队,应该怎么对抗拍摄、后期、策划细致分工的影视公司?资本入局,他们还能保持创作自主性吗?专注于自研剧本的创作团队,如何面对本就有市场的IP改编作品?

至今,李洪绸工作室依旧保持着十多年前的集体创作模式。他们有多个编剧,这样项目多的时候也就可以分组创作,多线并进。

李洪綢、李洪亮兄弟坦承:“我们也不知道公司的创作形式是好是坏。”目前,市场上大部分项目都是制片公司发起,然后找编剧、导演、制作团队,很少有像他们这样基本可以在一个公司内部包揽创作全流程的。

这是他们的优势,创作者能够把控内容生产,“就像在抚养我们的孩子一样,而不是完成一个行活”。但另一方面,庞大的公司架构导致成本激增,和那些只精做一个环节的公司相比,李洪绸的工作室显得更加封闭,与外界合作机会不多。

《异物志》就是在这种纠结中创作出来的产物。2017年,《异物志》已拍摄完成,由于漫长的后期制作时间,和其他诸多因素的影响,拖至2022年才上线。

在长达5年的等待中,观众已经习惯了网剧的题材各异和脑洞大开,《异物志》反而显得没那么特殊了。网剧早就不是粗制滥造的代名词,它有了与传统上星剧持平的制作水平和名声—网剧市场的成熟速度,远远高于李洪绸工作室更新的速度。

“十多年前和现在,其实都是好时代,只是我们面对着的是不同的挑战。”

2024年春节,李洪绸工作室制作了腾讯短剧《寄生》。一个显著的变化在于,这是一部非李洪绸工作室主导的影视项目,他们基本只负责导演和后期,团队中的车志刚导演了这部剧集,“半仙”邵庄也在其中参演。

“我们也在寻求一种变化,在市场中寻找一种多变性。这其实才是外界影视项目比较常见的拍摄形式,编剧团队认可我们,希望找我们合作,我们觉得这个项目有意思,也刚好有时间,就去进行拍摄了。”

这算是这个蜗居在石家庄并且生产闭环的“社恐”团队,向外界走出去的第一步。

李洪亮透露,今年李洪绸工作室会有两部作品上线,一个是《麻辣隔壁》电影版《麻辣兄弟之疯狂一夜》,这是他们迈向电影的尝试,主演还是经典的杨羽、邵庄、邢冬冬、安宁、汪小壹(甜甜)等人;另一个是剧集《命案启示录之悬岸》,是他们和职业演员韩栋、屈菁菁、张皓然、上淇合作的新尝试。

网剧市场的成熟速度,远远高于李洪绸工作室更新的速度。

回望《毛骗》封神,李洪绸谦虚和客观地看待它:“其实这不算一个很成功的作品,其中充满着遗憾与不足,它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毕竟那个时候观众选择性也不多。但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好的话,剧本是最功不可没的,内容永远是王道。至于观众给我们的超高评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厚爱和包容。”

然而,被《毛骗》惊艳了的初代网剧观众,却认为自己确实曾经“见过好东西”。它像当时正值青春的网友一样贫穷,却也同样生机盎然、野心勃勃。而邵庄那句“既然相遇是偶然,又何必在意分开时的突然”,不仅仅是剧中语,也像《毛骗》剧组对观众的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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