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朝下

2024-04-09 18:08郑蜀炎
含笑花 2024年2期
关键词:枪口标尺民兵

郑蜀炎

“枪横沙场血染红,弹雨啸西风”“冷面寒枪不无泪,男儿豪情尽笑归”……

其实,那天我已经背熟了几句诗,准备在发言时慷慨一番的。没想到,并没有派上用场。

我们这个单独执勤的小连队,连直辖班,中间没有排。人少哨位多,再加上老兵退伍走了,所以我们这些新兵下连的头一晚,就得跟着班长上岗。

站岗当然得有枪。于是,我手里就有了真真实实的枪与弹,少年时的梦想即刻成为沉甸甸的现实。遗憾的是,这个过程一点仪式感都没有,起先背好的诗全都憋在了肚子里。

班长将装有100发子弹、4枚手榴弹的弹袋和一支半自动步枪朝我刚摊开的背包上一放,目光炯炯地说:今天起,它归你,你也归它了。你这兵当得咋样,就看你和它处得咋样。

那一刻,我脑子里竟没有涌现出背熟的诗句,也没有回响起“枪是战士第二生命”等警言,而是在忙着计算——手里有了这枪这弹,我能够对付多少敌人?

班长的话没错,从那天起,枪归了我,我也归枪。冷冰的钢铁枪身,常常被我的体温加热。那些日子部队抓战备,要求枪不离身。所以,每天除了上厕所、吃饭、洗澡、打球等时间可以暂时不背,其他时间枪就没有离开我肩头。

宿舍的床前没有床头柜,因此我们在睡觉时要把枪靠在床头,按照枪、子弹袋、手榴弹袋的顺序依次挂置,确保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右手抓枪、左手抓弹药冲上阵地。只要是作战勤务连队的战士,新军装洗三五次后,就得给肩头打补丁了——粗糙而坚韧的帆布枪背带几乎不间断地摩擦,哪有不破之理。所以,当时在每年军装交旧换新时,按一定比例留下一些作为补丁用,已是惯例。

与之不同的是,上级定期下发的擦枪布,却是崭新的粗白布。按班长的说法,衣服带补丁最多是丢面子,而枪保养不好丢的是命。因此,连队当时有“两不”是雷打不动的——枪不擦好不吃饭,枪不保养好不放假。

我们训练执勤回到营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枪上的尘土、雨水擦拭干净,然后再去食堂。

每个星期天(当时还没双休日)的上午8时至9时,我们就开始保养枪。所谓保养,就是要将枪的主要机件卸下来,检查有无受损情况,然后上油、擦净。(注意,这是两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先是上枪油,然后擦出丝滑而绝无油腻的手感。因为枪膛枪机里的油如不擦净,便容易沾灰落土,有可能影响射击。)待完成这些程序并等连队干部逐一验试合格后,才开始安排其他活动。

“人生中第一次流眼泪的理由也许微不足道,然而当时,对一颗没有准备的稚嫩的心来说,却疼痛难当。”记不清这句话出自哪一本书了,但我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人生“破防”的眼泪,就是因为枪。

那是在连队的第一次实弹射击。其实通过新兵营的训练,我已经能够熟悉地掌握“标尺三”的射击了——瞄下沿打中央。可那天听班里的李老兵一说,就心动了:要打出有突破的成绩,还是要用“标尺一”——瞄哪打哪。

毕竟是新兵,难免紧张,直到3发子弹打罢才想起标尺已改变。一下子气也喘不匀、手指也开始发硬,射击的忌讳全都犯了。成绩可想而知,不及格。好在连长给了个台阶,让我补打3发,尽管不计入成绩,但还是证明了我是一时失误而非训练偷懒。

虽说耳鬓厮磨这个词脂粉味太重,但我当时的确是和枪成天黏着、贴着、磨着。应当说,边关军旅的记忆,其实就是军营里一个个人和一支支枪的故事。

前面提及的李老兵,是苗族,叫李庭学。之所以今天还记得这么清楚,也因为和枪有关。

李老兵对枪的喜爱称得上痴迷二字。“想当神枪手勤学苦练是好事,但是……”班长只表扬了一句就开始“但是”了,“一脑袋全是偏道斜岔。”班长批评得没错,比如,射击前他总要划火柴熏标尺,说是熏黑了才不会因为反光影响瞄准;再比如,某次看电影后,他就仿照银幕形象开始琢磨“腰枪”——枪贴在腰部不瞄准直接射击;他还有点洁癖,特别爱洗枪背带、子弹袋和手榴弹袋,以至于洗得几近发白。生活不是很讲究的班长可没客气:夜间作战,凭这你就是最先暴露的那一位……

这些都不算啥,更绝的是他发现了军营中的一个普遍规律——大小只要是个领导,枪口必然朝下。干部佩带手枪自不用说,正副班长装备的是冲锋枪,背的时候也是呈枪口朝下状。而战士一般是半自动步枪,枪一上肩全是枪口朝上。本来谁也没有在意的事,由于他成天嘀咕,使得我们连队对班以上的领导有了个新称谓——“枪口朝下的”。

我到连队不久,不知怎么就遇到一件好事——被挑出来去参加军分区办的参谋集训队。因为学的是一些军事理论和参谋技能,所以参训的大多是干部,少数战士也是准备提干的老班长,当然一色的“枪口朝下”,唯有我是个只有半年軍龄的新兵,背一支步枪单枪匹马地“枪口朝上”而去。

李老兵大呼“好机会”,让我去换一支冲锋枪。但偏偏我觉得这才能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弄得他一面叹气一面说我没大出息。

心有一念便念念不忘。就这点事,李老兵天天琢磨着。他喜欢下雨执勤,因为雨天为防止枪口进水,步枪一律倒着背;他还喜欢站夜哨,因为晚上没人管他的枪是倒背还是正背……

遗憾的是,临到退伍,他也没真正做到“枪口朝下”。最后补救的一招,便是趁地方照相馆来拥军服务,借班长的冲锋枪照了一张相。几天后,照片送来了,他一看就大叫“完蛋”。全班人凑上去一看,都哄笑起来。原来,照片中的他摆出个冲锋枪横挎胸前的姿势,威风是威风了,却忘了“枪口朝下”这事了。

几年后,我调到机关当参谋,配发了手枪,也就是李老兵说的“枪口朝下”了。时间流逝,那个成天念叨着枪口朝下的李老兵在我记忆中已渐渐淡去。直到那一年,部队拉练驻训碰巧来到他家乡的苗岭山区。

虽是偏远山区,民兵却很正规。我们机关临时住的大队部,24小时有民兵站岗。那天我从大门一过,便听有人喊“老郑”,扭头见是站岗的民兵,再定神细看,竟是李老兵。他一身自家织染的蜡染粗布衣裤,手持一支火药枪(当地俗称“铜炮枪”)。虽然我们都不太善于表达,但那一刻眼眶还是热热的。直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才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他说:“我早说过,你一定会真正‘枪口朝下的。”

我说:“你更凶哦(苗语厉害之意),朝上朝下谁也管不着了。”

他一脸懊悔,掂了掂手中那杆要从枪口填塞火药和铁屑的火药枪:一朝下里面的火药就漏……

说话间,换岗的民兵来了。李老兵说要去村外转转。我知道他的心思,便背上枪一同出去。到一片小山坡上,他朝我的腰瞅了半天,说要看看手枪。出于军人对武器的本能,我掏出枪后先卸下弹匣,再拉枪机验枪击发,待这套程序做完,他的脸也板上了:“牛个什么,你枪口朝下了,可你敢放一响听听?”说着,他端起火药枪“轰”的就是一枪。

说实在的,我的确是不敢乱放,只能求他让我试试火药枪。他开始神气起来,讲解半天瞄准击发要领后,才重新填装好火药,把枪交给我,让我体验了一下耳朵轰鸣、火药呛人的感觉。

数日之后,部队开拔,我和民兵队列中的李老兵,彼此挥了挥手,无言亦无泪。但在这条山间小道上,我头一次体会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

从此,已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听到李老兵的消息。如今山区保护环境、封山禁猎,想来他在家乡的大山里,枪肯定也是用不成了。假如能再见面,不知他关于枪口的问题,还会冒出什么说法。每每想到这些,我总会为我们昔日的年轻、纯真和情感发出会心的微笑。

曾记否,我们那些属于钢枪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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