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中资本辩证法的四重时间化展开

2024-03-31 15:38刘少明
江苏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资本论

内容提要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倒立的辩证法,《资本论》对这种倒立辩证法进行了实在性的倒转,其重要表现就是资本辩证法的四重时间化展开。第一,马克思将具体劳动时间作为资本的形成方式,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中抽象的主体形成方式与运动方向;第二,马克思将抽象劳动时间作为资本的实体内容,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主体内容和动力的非实在性;第三,马克思将自然时间作为资本运动的组成要素和展开形式,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历程的非实在性;第四,马克思将同时性作为资本运动的存在前提和动力基础,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主体与动力的非现实性。从时间的角度研究《资本论》的辩证法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倒转,有助于理解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继承和发展,也有助于凸显马克思的时间哲学、辩证法思想在思想史中的重要贡献。

关键词 《资本论》 资本辩证法 黑格尔辩证法 时间哲学

刘少明,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绝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1]。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倒立的辩证法,因为黑格尔认为“思维过程,即甚至被他在观念这一名称下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2]。可见,倒立的辩证法虽然阐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但将这个形式当作创造现实的思维形式,对现实与形式的关系做了颠倒的阐述,陷入了逻辑创造现实的神秘之中。对黑格尔来说,“实体是一个自己设定自己的运动,或者说一个以自身为中介而转变为另一个东西的活动”[3],辩证法是一个精神性的实体不断运动的过程。马克思认为,“必须把它倒转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但是,《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如何实现对黑格尔倒立辩证法的倒转呢?

对此问题的回答,学界的研究成果分为四种类型。第一,认为马克思通过感性实践活动及其产物的实在性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思维化。例如:卡尔·洛维特认为,《资本论》中批判商品拜物教应用了黑格尔辩证法,但《资本论》认为辩证法是“人通过实践活动创造自己的对象”[2];刘雄伟认为,《资本论》“并没有径直从感性实践出发,而是从作为感性实践的产物的‘商品出发”阐述资本的辩证运动[3]。第二,认为《资本论》的辩证法将合理形式与实证内容统一起来,实现了对思维辩证法的倒转。例如:孙利天等认为,《资本论》的辩证法是“融汇了思辨与经验、哲学与经济学统一性的辩证的科学方法”[4];白刚认为,《资本论》的辩证法“汲取‘概念辩证法的‘合理形式和‘实证辩证法的‘现实内容”[5];张梧认为,《资本论》“深入到了资本运动的实体性内容”[6]。第三,认为《资本论》从社会运动出发为辩证法奠基,超越了逻辑性的思维化。例如:王庆丰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正是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所要揭示的本质性内容”[7];温权认为,《资本论》的辩证法“勾勒出以‘人-物-人的辩证运动为线索的人类社会更迭谱系”[8]。第四,从否定性和开放性的角度认为《资本论》的辩证法超越了概念辩证法的封闭性。例如:张文喜认为,“马克思的哲学努力在于使资本主义成为自我否定的存在”[9];刘森林认为,《资本论》的辩证法“把辩证法导向了一个开放的系统”,超越了黑格爾形式辩证法的固化[10]。不可否认,从感性实践活动、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社会自我运动、辩证法的批判性和开放性等角度能够阐明《资本论》对黑格尔倒立辩证法的倒转。但是,《资本论》对黑格尔倒立辩证法的超越还体现在时间化的资本辩证法对于逻辑化辩证法的超越。马克思认为,辩证法不是抽象的逻辑概念的运动形式,而是现实事物的时间化展开形式。

那么,什么是资本辩证法呢?黄志军认为,资本辩证法可以从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进行理解:一方面,“在一般意义上,对资本逻辑的揭示其实就是对资本的辩证法的展现。换句话说,所谓资本的辩证法,就是资本自身运动所展开的逻辑,即资本‘外化和‘收回自身的逻辑,我们将此称为资本内部的辩证法”[11]。另一方面,“那些试图从《资本论》中抽象出辩证法一般形式的研究则被称为资本外部的辩证法研究”[12]。本文认为,资本辩证法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倒转,就是《资本论》对资本的时间化展开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逻辑化展开的倒转,因此,《资本论》的辩证法是研究资本逻辑的外化和收回的逻辑的辩证法,是一种内部的辩证法。具体来说,《资本论》认为,资本作为辩证法运动的主体,其形成方式是具体劳动时间,其实体内容是抽象劳动时间,资本的辩证运动是在劳动时间基础上的自然时间中展开的。资本的时间性内容和运动的自然时间模式又需要以同时性作为基础。因此,两种劳动时间、自然时间和同时性构成了资本辩证法的四种时间化展开形式。《资本论》的时间化展开方式,为辩证法的现实性奠定了基础,倒转了黑格尔的抽象逻辑辩证法。

一、具体劳动时间作为资本的形成方式:对辩证法主体形成方式与运动方向的实在性倒转

马克思认为,资本是一种能榨取剩余价值的价值。资本的最终目的是增殖,作为价值的资本“不断地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在这个运动中永不消失,这样就转化为一个自动的主体”[1]。但是,资本作为一个具有自身增殖能力的主体在“自动”运动,其主体的形成方式是具体劳动时间的凝结。马克思将具体劳动时间作为资本主体的实现方式。在劳动时间中形成的辩证法主体,是对黑格尔辩证法主体的非时间性的倒转。黑格尔认为,辩证法在精神的自我辩证运动中体现,“精神是自主体的这样一个运动:自主体一方面脱离自身发生外化,沉浸在它的实体之中,另一方面又作为主体摆脱实体,并返回到自身之内”[2]。这个过程呈现为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即概念外化再回到精神的过程。但是,这个辩证过程不是时间的过程。黑格尔认为,只有实体阶段(实体并非真正的实体,而是主体的外化后的自然物)才具有时间,“时间就是那个实存着的、作为一种空洞的直观而呈现在意识面前的概念本身”[3]。因此,时间本身并不是辩证法展开的基础,反而是辩证法需要消灭的对象:“一旦概念理解把握到它自己,就会扬弃它的时间形式,对直观活动进行概念式把握,成为一种已经得到概念式把握、而且正在进行着概念式把握的直观活动。”[4]黑格尔的精神的辩证运动是非时间性的,所谓的“否定”或者“否定之否定”如何展开呢?黑格尔认为,辩证法的本性之一就是主体“自己规定着自己的节奏”[5],所以辩证法的展开是通过逻辑化的“规定”展开的。这种规定是逻辑化的,“精神性运动在其单纯性中给予自己以规定性,在其规定性中给予自己以自身一致性,因此它是概念的内在发展过程”[6]。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是摒弃了时间的逻辑联系与“发展”,是非流逝的逻辑上升“运动”。

但是,马克思认为,具体劳动时间是资本形成的根本方式。作为一般化的资本,必然在实体上有其具体的表现形式。产业资本在循环的过程中要履行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三种职能,表现为三种资本的形式。商品资本是作为实体化的商品存在的。生产资本也是资本家买回来作为进一步生产商品的商品,因为“货币资本转化为生产资本,就是为生产商品而购买商品”[7]。马克思认为,生产资料必然是一种商品,因为“如果它本身不是人类劳动的产品,那么,它就不会把任何价值转给产品”[8]。因此,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是作为曾经的商品或者现在的商品而出现的,而商品生产必然是人的劳动过程的产物。商品具有使用价值,是人的有目的的生产活动创造出来的。“劳动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是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即人类生活得以实现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9]因此,作为商品资本形式和生产资本形式的资本是劳动的凝结及其使用过程。它们在形成过程和参与商品形成的过程中存在,也作为凝结了具体劳动过程的既成劳动产品存在。作为劳动结果的商品凝结了劳动过程,“任何一种不是天然存在的物质财富要素,总是必须通过某种专门的、使特殊的自然物质适合于特殊的人类需要的、有目的的生产活动创造出来”[10]。当然,商品资本也能以一种流通的方式存在,但是这种流通本身也是一种生产。例如,“物品的消费可以使物品的位置变化成为必要,从而使运输业的追加生产过程成为必要”[11],所以运输作为一种劳动过程也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得以产生的基础,是商品资本作为一种辩证法主体形成的基本方式。当然,作为货币职能的商品也凝聚了一般性的人类的抽象劳动,它是从工人的具体劳动中衍生出来的,因此也是人的劳动的产物。

不仅如此,《资本论》认为,商品资本和生产资本的基础实现方式是劳动,而劳动作为一种感性实践活动,是原初的时间。需要说明的是,原初时间就是马克思的具体劳动时间,它是劳动者在生产商品时所消耗的时间,这与黑格尔用抽象表达的时间是不同的。其一,马克思对原初时间的界定要从他对真实历史的界定出发来理解。他认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1]。马克思在否定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肯定了作为时间样式的历史是由劳动过程展现的或者由劳动过程组成的,劳动过程作为历史的显现方式或真实要素才是原初的时间。其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劳动过程作为一种内容性的时间,是其他时间的基础。“具体劳动过程包含三个层面的内容:主观与客观的综合、人的生存过程的综合、劳动事实与生命状况的综合”[2],它作为原初时间是人自身的衡量尺度。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对这种具体的内容性时间中的人格化内容的抽象,只保留了一般的脑力和体力的消耗。更进一步,自然化的时间更是在具体劳动时间的基础上去掉了所有的内容而成为可以衡量所有物的纯粹形式化时间。这更加肯定了劳动过程作为一种原初的时间而存在。所以,劳动过程作为一种原初的时间,才让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和纯粹的形式化时间得以可能。劳动过程作为一种原初时间,是指实践过程作为抽象时间产生的基础,它与胡塞尔和海德格爾对原初时间和衍生时间的区分是类似的。正如邓晓芒所说,“时间,实际上就是作为‘自由自觉的活动或‘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的实践”[3]。因此,马克思认为,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人的劳动过程作为原初的时间让空间化的商品资本、生产资本得以产生,使得具体劳动时间的凝结与使用成为资本辩证法主体的根本实现方式。

《资本论》阐述的资本在具体劳动时间中展开的实在性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主体形成方式和运动方向展开的抽象性。其一,辩证法主体的开端和形成的现实性是对抽象性的倒转。黑格尔试图用历史的过程表达绝对精神实现自身的过程,但是这种“实现”仅仅是绝对精神的外化与回归的过程,并不是实在的历史过程。从开端上讲,无论是《精神现象学》描述的精神运动开端,还是《哲学全书》描述的逻辑开端,都没有触及其自身在时间中的来源问题。实际上,黑格尔试图“在哲学里找到一个开端”[4],找到作为辩证法主体的开端,以阐述精神从抽象到具体的展开过程。从表面上看,“黑格尔的《逻辑学》和马克思的《资本论》都是在范畴自己运动、自己构成自己的逻辑进展中不断获得更为丰富的内涵,最终达到具体的普遍的真理,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方法”[5]。但是,《资本论》的叙述过程是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叙述起点的抽象有一个现实起源的具体。《资本论》不仅要找到辩证法主体的开端,而且要为开端本身提供时间化的解释,让叙述方法与现实运动合理衔接起来。所以,《资本论》认为,自我运动着的辩证法主体的开端,有更为深刻的基础——具体劳动时间。作为辩证法主体的资本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通过资本家原始积累和对工人的剥削而产生的。从运动过程上来讲,资本运动表面上是自我循环、运动的过程,但实际上是基于工人的活劳动对物进行赋形(具体劳动时间)的过程。这种倒转让辩证法的开端与历程都建立在劳动时间的基础上。依照资本辩证法主体的开端与形成的现实过程,黑格尔的作为辩证法开端的精神只能在具体劳动时间中展开。

其二,主体发展的开放性是对主体发展封闭性的倒转。黑格尔的辩证法让精神回到自身,让逻辑回归绝对精神,“结果和开端是同一个东西,只因为开端就是目的”[1],因此其辩证法在最终的意义上是一种封闭的辩证法。而《资本论》中的资本辩证法却不是资本单纯回归自身,而是通过引入劳动时间而蕴含“生产扩大和价值增殖之间的冲突”[2]、人口与资本的过剩和经济危机。在不断的经济危机中,资本的辩证运动将走向终止,在劳动人民的革命中被瓦解。因此,由于黑格尔将辩证法展开的劳动时间排除在外,也就将资本运动的方向限定在了某个固有的逻辑“本质”中,陷入了自身封闭之中,而马克思通过劳动时间为资本辩证法奠基,实现了辩证法的开放性。“辩证最后永远对之开放着的巨大历史空间,永远都是历史主体的创造性实践。只有在这种实践的运作和推进中,辩证法才永远富有希望,富有力量。”[3]辩证法的开放性也恰恰说明了辩证法的批判性和否定性,不满足于简单的逻辑理想,更深刻地论证了辩证法主体的“自我否定式形成”,从而说明辩证法运动的实在方向的开放性,否定了黑格尔式的封闭性。对具体劳动时间的阐述给超越黑格尔辩证法提供了提示,即从商品世界的存在到商品世界的灭亡,都以具体劳动时间为基础。所以,从开端、形成和方向上的现实化倒转都证明了基于劳动时间展开的辩证法主体的现实性是对逻辑辩证法主体的抽象性的倒转。

二、抽象劳动时间作为资本的实体内容:对辩证法主体内容和动力的实在性倒转

马克思认为,抽象劳动时间是资本及其增殖的实体内容。从本质来讲,资本是一种能够榨取剩余价值的价值,所以资本就是作为价值而存在的。价值指商品交换关系中产品的价值,即“一种使用价值同另一种使用价值相交换的量的关系或比例”[4],因此一个商品的价值性质通过该商品与另一个商品的关系而显露出来,一个商品被另外一个商品对象化。“处于流动状态的人类劳动力或人类劳动形成价值,但本身不是价值。它在凝固的状态中,在对象化的形式上才成为价值。”[5]所以,价值的实现需要两个条件,即人类劳动的凝固和凝结了人类劳动的物品在交换关系中被对象化,这二者也构成了商品价值的根本内容。在交换关系中,作为不同的人的具体劳动凝结的使用价值成为同类物,成为可以比较量的多少的东西,具体劳动时间的凝结变成了人类劳动的凝结。劳动产品中“剩下的只是同一的幽灵般的对象性,只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即不管以哪种形式进行的人类劳动力耗费的单纯凝结。这些物现在只是表示,在它们的生产上耗费了人类劳动力,积累了人类劳动。这些物,作为它们共有的这个社会实体的结晶,就是价值——商品价值”[6]。具体劳动变成了抽象劳动,具体劳动时间变成了抽象劳动时间,因为价值“是用它所包含的‘形成价值的实体即劳动的量来计量。劳动本身的量是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7],抽象劳动时间成为价值的实体内容。资本作为一种价值,其实体性内容也是一种抽象劳动时间的累积。

从资本运动的动力来讲,“生产过程必须是连续不断的,或者说,必须周而复始地经过同样一些阶段。一个社会不能停止消费,同样,它也不能停止生产”[8]。生产在联系中不断更新,表现为一种再生产的过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再生产也只表现为把预付价值作为资本即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来再生产的一种手段”[9]。因此,资本的再生产运动又表现为预付价值的“自行增殖”过程。但是,所谓的“预付价值”或者预付资本就是一种价值,是抽象劳动时间的积累,也是对工人剩余劳动时间剥削的积累。“全部预付资本,不管它的来源如何,都转化为积累的资本或资本化的剩余价值。”[1]资本的自行增殖并不是真的自行,而是剥削工人剩余劳动的结果。当工人的劳动时间超出了从资本家那里获得的生产力价值或必要劳动时间的价值时,“工人超出必要劳动的界限做工的时间,虽然耗费工人的劳动,耗费劳动力,但并不为工人形成任何价值。这段时间形成剩余价值”[2],而形成剩余价值的劳动时间就是剩余劳动时间。资本家不断占有工人剩余劳动时间生产的价值,让资本看起来“自行增殖”,所以,“价值增殖过程不外是超过一定点而延长了的价值形成过程”[3]。因此,资本的再生产作为资本的循环和增长的辩证运动过程,其实质是不断占有作为抽象劳动时间的剩余劳动时间的过程,资本积累的实体性内容也就是剩余劳动时间。资本之所以得以运转,是因为资本家剥削工人并且再生产的过程。而这个“剥削”的对象始终是抽象劳动时间,资本家希望通过生产过程实现产品的增殖。因此,资本辩证法的实体性内容是抽象劳动时间,而且资本正在抽象劳动时间的推动下不断运动。

从资本运动的过程来讲,资本辩证运动过程也是旧价值转移到新价值的生产过程。资本可以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不变资本是生产资料,可变资本是工人的劳动(时间)。产品的价值一部分是工人的劳动生产出来的,另一部分是生产资料的价值转移过去的。资本作为商品资本形式,价值仍然是劳动时间的积累。其一,“生产资料只有在劳动过程中丧失掉存在于旧的使用价值形态中的价值,才把价值转移到新形态的产品上”[4]。价值的转移在劳动时间中得以完成和体现。其二,生产资料本身应具有价值才能转移价值,“如果它在进入劳动过程之前没有价值,它就不会把任何价值转移给产品”[5]。而生产资料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为它凝结了抽象劳动时间,并且具有使用价值。所以,资本从生产资本形式到商品资本形式的价值转移过程,也是抽象劳动时间凝结的转移和再生产的过程,资本辩证转化的实质是抽象劳动时间的凝结和转移。

资本辩证法作为抽象时间的积累,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主体内容的非时间性。对黑格尔来说,概念作为事物的本质就是真实的存在,因此“辩证运动,它的要素是纯粹的概念。就此而言,辩证运动的内容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主体”[6]。辩证运动的主体就是作为内容的概念本身。《资本论》的资本辩证法,实现了对概念辩证法主体内容和动力的非实在性的倒转。其一,将作为主体的资本与其内容区别开来,以抽象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作为资本的实体内容。用抽象劳动时间而不是资本的逻辑“本质”来解释资本的内容,倒转了黑格尔用概念本质来解释概念的做法。抽象劳动时间是具体劳动时间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抽象计算,是一种内容性的时间,而不是纯粹的概念本质。它包含了一般工人的体力、脑力的消耗。这种消耗并没有让具体劳动逻辑化,因为抽象劳动时间“被当做批判抽象时间的重要切入点和返回具体劳动时间的桥梁,因此既不是具体时间也不是抽象时间,而是一个单独层面即具体-抽象时间”[7]。以抽象劳动时间作为辩证法主体的内容并没有像黑格尔那样认为“感性确定性本身证明了普遍的东西才是它的对象的真理”[8],而是作为一个桥梁连接了感性的劳动时间和抽象的资本形式,以感性-逻辑的时间内容对逻辑主体进行了感性活动的还原。它仍然是一种时间存在而非无时间的逻辑存在。但是,按照概念辩证法的思路,辩证法主体是自我的外化与复归,所以资本的运动通过预付资本对商品和人力的支配实现了“自我增殖”,甚至将资本的循环运动当作货币资本的循环,将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当作从属于货币资本的附属品。但是,货币仅仅是价值的表现形式,资本的运动脱离了实体内容就成了形式化的运动。马克思对资本辩证法的抽象劳动时间内容的揭示,让形式化的资本现出了原形,倒转了与形式化资本的运动类似的黑格尔辩证法。

其二,揭示了资本辩证运动的实在动力,倒转了黑格尔概念辩证法动力的抽象性。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动力是概念化的主体为了回到自身,而对某一阶段的不完满性的否定:“主体的推动力,抽象地说来,就是自为存在或纯粹的否定性。”[1]主体之所以处于纯粹否定之中,是因为它要克服外化实现主客体同一的绝对精神状态。在《精神现象学》中,“精神的完成在于完满地认识到它所是的东西,亦是完满地认识到它的实体,所以这种知识意味着精神返回到自身之内”[2]。在《精神哲学》中,精神“认识到主体即客體,客体即主体,从而实现了主体和客体的绝对同一”[3]。因此,黑格尔辩证法的动力,是在广义认识论中认识真理的动力。即使在历史哲学的辩证法中,理性的狡计也让人的欲望和动机成为理性运动的工具而非动力。虽然黑格尔辩证法将自由作为重要的原则,“精神的实体或本质从形式上看就是自由”[4],但精神“成为主客体绝对同一的绝对精神时,精神的自由才得了完全的实现”[5],所谓的自由是精神认识自身后的无拘无束。马克思认为,虽然资本也有不断认识世界以提升技术水平的发展动力,但是这服从于资本对于剩余价值或剩余劳动时间的追求。资本提升科学技术水平,提高生产效率,减少必要劳动时间,是为了在等量劳动时间中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获得更多的剥削价值。因此,获取剩余价值是资本辩证法的根本动力,“资本本质上是生产资本的,但只有生产剩余价值,它才生产资本”[6]。从概念上推进认识,源于榨取剩余劳动时间的辩证法动力。因此,从资本辩证法的内容出发能更加清楚地发现辩证法的实在动力,从历史性的生存活动出发阐述辩证法的动力,实现了对颠倒的概念辩证法的抽象动力的倒转。

三、自然时间作为资本运动的组成要素和展开形式:对辩证法历程的实在性倒转

所谓自然时间,就是在人的劳动时间的基础上衍生出的事物运动的时间。具体劳动时间被劳动过程本身衡量,抽象劳动时间被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衡量,而自然时间则被自然物的运转衡量。当然,抽象劳动时间也要被自然物的运转衡量,因为“劳动时间又是用一定的时间单位如小时、日等做尺度”[7],而小时以钟表运转一圈作为标志,日则以地球自转一周作为标志。只不过抽象劳动时间不仅是一种时间形式,它包含了一般人类的脑力和体力消耗的内容。自然时间是从劳动时间中衍生出来的,因为劳动时间的日、小时等是在人类长期的劳动过程中形成的,不同地方的人选择的参照物并不相同,比如中国人习惯于用月球的运动作为参照,西方人习惯于用太阳的运动作为参照。自然时间也可以从形式和内容上来说。在形式上,自然时间是被时钟、地球等的运动来衡量的自然物的一维流逝,表现为时间流逝的长度。在内容上,被衡量的自然物的时间也包含自身运动的内容,这个内容的变化构成了事物的变化发展、周期规律等形态,因此自然时间就其内容性而言也不同于劳动时间。自然时间是《资本论》中阐述的重要时间样态,对自然时间的论述有助于推进对辩证法的研究。《资本论》的资本辩证法不仅强调了自然时间作为资本运动的构成要素,而且强调资本运动本身就是自然时间的表现。资本循环过程中的自然時间主要包括商品生产时间中的非劳动性生产时间、资本周转过程中的流通时间和资本主义运转的自然时间。

第一,生产时间作为资本周转时间的一部分,包含非劳动性的自然时间。马克思认为,在生产商品的时候,“劳动时间始终是生产时间,即资本束缚在生产领域的时间。但是反过来,资本处于生产过程中的全部时间,并不因此也必然都是劳动时间”[1]。生产时间通常比劳动时间要长,但其原因并不是在生产过程中厂房、机器和劳动力要适当休息和中断,而是“受产品的性质和产品制造本身的性质制约的那种中断”[2]。因此,中断是受产品的自然性质和自然规律限制而必然出现在生产过程中的时间,而且没有人的直接劳动参与:“在这个中断期间,劳动对象受时间长短不一的自然过程的支配,要经历物理的、化学的、生理的变化;在这个期间,劳动过程全部停止或者局部停止。”[3]马克思认为,在农业生产中非劳动的生产时间普遍存在着。农作物的生长、农产品发酵等过程都是自然过程,这是一个物的自身运动的自然时间。生产中的自然时间会影响资本运行时间的长度,“在劳动时间只是生产时间的一部分的那些投资部门,流动资本的支出,在一年的各个不同时期是极不均衡的,而回流只是按自然条件所规定的时间一次完成”[4]。因此,自然化的生产时间构成了资本运行时间的一部分。

第二,资本周转过程包含流通时间。马克思认为,“资本的周转时间等于它的生产时间和它的流通时间之和”[5],流通时间影响了资本的周转时间。资本的流通时间分为商品的售卖时间和购买时间,它们都包含资本形态相对静止的自然时间。一方面,“流通时间的一部分——相对地说最有决定意义的部分——是由出售时间,即资本处在商品资本状态的时间构成的”[6]。商品的售卖时间是资本由商品形式转化为货币形式的时间,其中包含商品的储备时间。“在产品作为商品资本存在或在产品停留在市场上时,也就是,在产品处在它从中出来的生产过程和它进入的消费过程之间的间隔时间内,产品形成商品储备。”[7]在售卖过程中商品的储存时间是不加入直接劳动的自然时间,它是资本在商品形式的相对静止,只是单纯的自然时间流逝。另一方面,商品的购买时间是“资本由货币形式再转化为生产资本要素的时间。在这期间,资本必须以或短或长的时间停留在货币资本的状态”[8]。资本在货币形式的停留作为物的自我变化,没有直接劳动的加入,也是一种自然时间。流通中静止的时间作为“买卖时间并不创造价值”[9],不是劳动对物的塑形过程,不包含抽象劳动时间。无论资本在货币形式还是在商品形式停留,其形式上都是以时钟和地球运动作为衡量尺度,其内容都是资本的某种形式的相对静止和商品的变化(折旧等),二者都是自然化的时间。作为资本辩证运动的资本周转的两个部分,都以自然时间作为必要组成部分。

第三,资本周转过程包含资本形成整体化资本(资本主义社会)历程的自然时间。马克思在阐述资本的辩证运动时认为,虽然资本主体通过具体劳动时间形成,并且资本的根本内容是抽象劳动时间,但是资本运动却会形成一种自然时间:“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10]资本运动的过程是自然过程,它表现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与周期,这些规律“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11],让资本、人和物在自然周期中运转,表现为“客观时间”。以自然时间表现的资本运动规律包含多种表现形式。例如:资本主义生产趋向利润平均化的时间方向,让单个资本在利润竞争中实现了与其他资本的联系,从而形成了整体资本的历史时间;单位时间价值量的增加与回归的现象,“以其跑步机模式,导致了时间的一种持续的方向性运动,一种‘历史之流”[12],形成了资本主义的历史时间;资本主义在生产扩大与资本增殖的矛盾中的经济危机周期律,形成了资本发展的历史时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然瓦解和灭亡的规律,规定了资本主义的时间方向。资本运动在从单个走向整体的过程中必然形成整体性的自然时间。单个资本与整体资本的辩证运动通过自然时间的方式运动。

具体劳动构成了资本主体的形成方式,抽象劳动时间构成了资本辩证法主体的实体内容,而自然时间则构成了资本运动的必要组成部分和资本运动的基本形式,它展现了资本运动的时间构成要素,也体现了资本及其社会的发展模式。《资本论》对资本辩证法中自然时间地位的高扬在三个方面倒转了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其一,自然时间作为一种物的真实运动的过程,虽然在劳动时间的基础上被显现出来,但它作为价值增殖的资本运动的不可或缺部分与劳动时间并列。“榨出来的葡萄汁,先要有一个发酵时期,然后再存放一个时期,酒味才醇”[1],这个发酵过程作为自然时间是化学反应的过程。但是,黑格尔认为自然时间是要消灭的对象,因为精神“还没有理解把握它的纯粹概念,也就是说,只要它还没消灭时间,它就会一直显现在时间之中”[2]。尽管资本也尽其所能缩短自然的生产时间,但是资本辩证法对自然时间的缩短,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消灭”自然时间的态度。自然时间长度的实在性不能被消灭,自然时间只能按物的运动规律被缩短或者延长,作为资本运动要素的自然时间的长短影响了资本运动时间的长短。因此,资本辩证法态度的转变是对自然时间实在性的肯定。

其二,资本辩证运动的历程作为自然时间,是对辩证法逻辑的时间化,颠倒了黑格尔时间逻辑化或者虚无化的理论。一方面,资本辩证法阐述整体化的历史时间,是通过个体资本展现出来的。资本历史的“内在规律只有通过他们之间的竞争,他们互相施加的压力来实现,正是通过这种竞争和压力,各种偏离得以互相抵消”[3],因此,个体资本又必然通过资本主义服从的自然时间逐步展开。另一方面,虽然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都表达了历史规律,但是“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认为资本运动的过程中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性”[4],这种不确定性让自然时间不再以逻辑必然性的方式展开,反而是具体的人、物或者资本运动规律在自然时间中以偶然性的内容表现。所以,资本辩证法是个体资本在其具体偶然中展现必然性的辩证规律,这种偶然性是单纯的逻辑难以叙述的“对象”的展开,这也是实践唯物主义所显现的自然物的运动。因此,辩证规律是在自然时间中展开的,实现了逻辑与时间的统一。黑格尔以逻辑驾驭时间,甚至承认逻辑的无时间性,“始终会面临一个有时间性的环节(认识过程、历史过程)如何与无时间性的环节(纯粹概念)统一起来的问题”[5],从而难以把握逻辑的实在性。逻辑与时间的统一超越了黑格尔无时间性辩证法逻辑形式的非实在性。

其三,资本辩证運动的自然时间体现了时间的一维性和流动性,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非自然流逝性。黑格尔认为,在时间中的“现象就是生灭,但生灭本身却是没有生灭的”[6],作为一维时间流逝背后的本质才是真实的东西,而物的自然化流逝让“任何一个参与者孤立出来,马上就会消解”[7]。但是,资本辩证法认为,资本没有在自然时间背后驻留,而是随着自然时间的流逝,被作为自然时间的组成要素的长短所影响。资本运动也被自然时间的长度所衡量,“对资本家来说,他的资本的周转时间,就是他必须预付他的资本,以便使它增殖并回到它原有形态的时间”[8]。因此,“本质”或者“概念”从总体上来看表现为自然时间的流逝和长度。《资本论》的辩证法,从实在性的角度判定了自然时间作为资本运动的基本过程,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则表现为对“自然时间”的漠视。只有肯定时间流逝的实在性才能把握资本的实在性,这是对黑格尔辩证法对自然时间非实在性判定的根本倒转。

四、同时性作为资本运动的存在前提和动力基础:对辩证法主体与动力的现实性倒转

资本辩证法在抽象劳动时间中形成主体,在抽象劳动时间中积累实体内容,以自然时间作为组成要素和运行形式,还以原初的同时性作为展开的方式,并且前面三种辩证法的时间性展开都离不开同时性。一般而言,同时性意指两个或多个事件的同时发生,“事物如果在同一时间里实存,它们就是同时的”[1]。这种说法是“基于古典物理学的古典唯物主义的‘同时性概念”[2],即设定客观上同时发生事物的同时性。但是,《资本论》认为,客观是在社会性的劳动实践基础上被显现的,因此客观的同时性要回到劳动和社会生产关系中去寻找。在《资本论》中,社会性劳动作为一种显现同时性的基础,本身也在一种更为原初的同时性中显现,我们称之为原初同时性。原初同时性不同于康德意义上的同时性,而是一种“同时显现”,即主体、自然与社会的同时显现,它比主客二分、主体和社会的区分更为原初,并且为主体、自然与社会的单独显现奠定基础。这种同时性是马克思文本中提及的观点,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同时性包含两个层次:作为社会性劳动运行基础的同时性和社会性劳动基础上的“自然”同时性。这两种同时性为资本辩证法的展开提供了基础,实现了对黑格尔抽象辩证法对非同时性的倒转。

第一,原初同时性实现了劳动者、自然与社会的统一,为社会性劳动提供了时间性的存在方式。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性存在物,人的劳动总是处于一定社会生产关系中才能存在,这种统一可以表现为三种形式。其一是人与对象在劳动中的同时性。马克思认为,具体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3]。表面上看,人使对象发生变化的过程是一个自然的运动过程,但这样理解人与对象就会陷入抽象思维,因为抽象地理解对象就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4]。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劳动对象已经同时包含了主体的感性要素,包含了过去主体的感性活动或者当下主体的感性活动。同样地,“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5]。正是这里的“同时”让主体作为觉知、理解和作用于客体的主体,让对象作为感性和主观的客体。原初同时性让人与自然在统一中成为感性实践活动。其二是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同时性。《资本论》认为,“商品生产过程必定是劳动过程和价值形成过程的统一”[6]。劳动过程是具体劳动过程,价值形成过程是抽象劳动过程,两个过程的统一实际上是质和量的统一。“运动只是从质的方面来考察,从它的特殊的方式和方法,从目的和内容方面来考察。在价值形成过程中,同一劳动过程只是表现出它的量的方面。”[7]同样地,在生产过程与价值转移的统一中也存在质与量的统一,也就是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的统一。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统一说明了同一过程中两个方面同时发生。这种统一的根本是劳动与社会生产关系的统一。生产过程被量化为时间长度,在商品交换关系中被平均化为抽象的人类脑力和体力的消耗。在抽象劳动中生产关系与具体劳动同时起作用,具体劳动又展现为人与自然的同时性,所以这里体现了人、物与社会关系在劳动中同时起作用。这种同时性被王南湜称为“复合”,即“人的实践活动是由生命运动、物理运动和社会运动复合而成”[8],因为在劳动的每一个片段中三者都同时起作用。其三是劳动者主体化与物化的同时性。劳动者主动通过肢体活动改变对象,是劳动的主体。但是,劳动者在资本的辩证运动中是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生存的工人。而且,“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下劳动,他的劳动属于资本家”[1],他的劳动产品归属于资本家。工人作为生产着的劳动力是被商品化和物化的人,工人被监督则加深了这种物化。在资本辩证法中,劳动者的主体化和物化是同时发生的。同时性展现了人与社会的同时性,进一步体现了人、物与社会在同时中的统一。

第二,社会性的劳动揭示了两种客观的自然时间的同时性,即社会生产关系中的同时性和资本作为物的运动中的同时性,它们构成了资本辩证法运动可能的条件。自然时间的同时性,不是从本体论意义上作为人、物与社会关系显现的条件。在原初的同时性中,人、物与社会是统一的。但是在自然的同时性中,人、物与社会关系是作为反思性的對象存在的,自然的同时性是指对象之间的“同时存在”。其一,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交换,奠基于商品所有者和购买者的同时存在,或者奠基于二者在同一时间的相互对立。《资本论》认为,“一切商品对它们的占有者是非使用价值,对它们的非占有者是使用价值”[2]。商品对占有者来说是非使用价值,因为占有者要获得商品的价值;商品对其非占有者来说是使用价值,因为非占有者要付出价值。所有者和购买者都不能同时获得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因而构成了所有者和购买者的对立和交换的需求。这种同时性归根到底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同时性。“他们必须彼此承认对方是私有者。这种具有契约形式的(不管这种契约是不是用法律固定下来的)法的关系,是一种反映着经济关系的意志关系。这种法的关系或意志关系的内容是由这种经济关系本身决定的。”[3]因此,是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存在,规定了所有者与购买者在同一时间的对立与交换愿望。这种同时性是生产关系规定的人与人在同一时刻的权利、需求与行为,为商品辩证运动的展开提供了可能。其二,产业资本的三种职能同时存在和一种产业资本的职能同时处于三种循环之中,为资本的辩证运动提供了自然时间的基础。产业资本具有生产循环、货币循环和商品循环三种职能,而这三种循环要统一,就要“资本的每个不同部分能够依次经过相继进行的各个循环阶段,从一个阶段转到另一个阶段,从一种职能形式转到另一种职能形式,因而,只是由于产业资本作为这些部分的整体同时处在各个不同的阶段和职能中,从而同时经过所有这三个循环”[4]。一方面,当资本运行到产业资本的某一阶段时,它既是货币资本循环的一部分、生产资本循环的一部分,也是商品资本循环的一部分,这说明了三种循环的通畅和产业资本辩证运动的通畅。另一方面,“资本作为整体是同时地、在空间上并列地处在它的各个不同阶段上”[5],从而使资本的循环运动能够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个一阶段,否则资本循环将面临中断。所以,这里包含两种同时性:产业资本的三种职能同时存在,一种产业资本的职能同时处于三种循环之中。这两种同时性都是同时发生的自然时间上的同时,都是资本辩证运动的时间展开方式。

资本辩证法在同时性中的显现和展开,倒转了拒斥同时性的黑格尔辩证法的抽象性。其一,原初同时性中的主客体统一成为辩证法的基础而非最终的目标。在黑格尔那里,人与物也能够达到统一:“物只有在一个关系中,只有通过我,通过我与物的关系,才具有意义。”[6]但是,黑格尔认为,物在精神运动中是要被扬弃的环节:“自我意识认为物是一个自为存在着的东西,它宣布感性确定性是一个绝对的真理,但却认为这种自为存在本身是一个环节,一个一个转瞬即逝的,立即过渡到它的反面(一种被放弃的为他存在)的环节。”[7]我与物的统一只有在绝对精神阶段才能达到:“自然转入到它的真理当中,转入到概念的主观性当中,这个主观性的客观性本身是个别性被扬弃的直接性,是具体的普遍性,结果概念被设定了,它具有与之相对应的实在性,把概念作为自己的定在,——这就是精神。”[1]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在结果处才发现主客体统一缺乏现实性,让“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不过是成为这个隐蔽的非现实的人和这个非现实的自然界的谓语、象征”[2]。“这样,即使是丰富多彩的感性内容,在概念的无所不至的操控下也变得苍白了。”[3]在马克思的资本辩证法中,劳动时间并不是在历史的终点处才实现了主客体的统一,而是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展现了同时性基础上的主客体的统一。在资本辩证法中,劳动能把握现实的人和现实的物。人与自然不再是精神的谓语,人与自然的原初统一作为真正的主语具有实在性,而“神秘的主体-客体,或笼罩在客体上的主体性,作为过程的绝对主体”[4]只是一种抽象的主体,其过程也是抽象的过程。原初同时性基础上的主客体统一,让抽象辩证法主体和过程倒转为实在存在的辩证法主体和过程。

其二,使得辩证法主体和过程受到社会生产关系的影响,实现了辩证法主体的历史现实性奠基和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现实性倒转。一方面是现实性的倒转。《资本论》认为,在原初的同时性中,作为资本辩证法形成基础的劳动被人、物与社会关系所规定;在自然时间的同时性中,社会生产关系又为资本辩证法原初动力提供了时间基础。但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把抽象的‘永恒性的‘纯粹概念奉为哲学的最终领域,用普遍概念的王国压制了在时间中具有‘持久性的现实世界”[5]。因此,人类社会作为绝对精神的运动的一部分,无论具有怎样的持久性,都不能实现概念的永恒性。而且,现实的社会关系作为客观精神(包含法、道德和伦理),是通过从逻辑学到自然哲学再到主观精神的辩证发展过程实现的,同时也是实现绝对精神的中介环节。因此,在自然哲学或者主观精神中,作为社会关系的法、道德和伦理不总是“同时”发生作用的,自然哲学的物和主观精神的人的现实性失去了社会关系的奠基,也就失去了现实性(同样,资本辩证运动中三种职能在自然时间意义上的同时存在,为资本的辩证运动的现实性提供了可能,否则资本辩证运动将停止。但是,黑格尔否认自然时间在辩证法中的作用,同时性也是对黑格尔辩证法非实在性的倒转)。不仅如此,黑格尔用客观精神对社会关系的概括没有重视生产关系,其现实性进一步降低。这也是为什么“在马克思看来,德国观念论的神秘形式的辩证法实际上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本质的意识形态辩护”[6]。而资本辩证法对人与物的社会关系的奠基,说明了商品交换中人和物作为现实的商品奠基,阐明了资本辩证法运行的重要动力——交换。而且,为交换奠基的同时性也说明了人的劳动具有的主体化和物化的同时性,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剥削性质。

另一方面是历史性的倒转。虽然黑格尔辩证法也存在主奴辩证法中两个自我意识的同时存在,体现为同时存在的相互承认,“我在作为自我的他者中直观到我自己,但也在其中直观到一个直接定在着的、作为自我而绝对地独立于我的别的客体”[7],但主奴关系或相互承认中两个意识的同时是抽象的同时。因为,两个自我意识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是主奴关系或者相互承认的关系,而是被社会关系规定的同时作为相互交换的双方,人与人的关系奠基在历史性的社会关系中。虽然黑格尔的辩证法表面上是“历史”的,但是他的“历史”抛弃了时间。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作为自我与他者的同时性,属于要被普遍化精神扬弃的时间,在自然阶段、主观精神和绝对精神阶段不能成为辩证法运动的动力。所以,当黑格尔谈“同时性”时,其辩证法是非历史的;当他谈“历史”时,其辩证法又失去了同时性的奠基。资本辩证法中社会关系与人、物在劳动中的同时性,以及社会关系对商品交换者同时性的规定,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性。马克思在保留社会关系历史性的基础上让社会关系成为人和物的条件,扭转了黑格尔对人与人关系被客观精神(法、道德、伦理)决定的抽象论。这样既保留了“合理形态辩证法”不断运动的批判性,也看到了批判性的动力在于生产关系基础上的人与人的矛盾。这展现了资本辩证法主体和动力的历史性,透视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暂时性和与其他社会形态的历史关联,倒转了黑格尔辩证法主体和动力在回归自身的过程中忽略生产关系的非历史性论述。因此,社会生产关系下自然时间的同时性,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主体及动力的历史性和现实性的双重倒转,历史性又为现实性提供了更深的基础。这双重倒转是对黑格尔辩证法主体和动力最深刻的现实性倒转。

五、结语:时间化的资本辩证法对倒转黑格尔辩证法的意义

从具体劳动时间、抽象劳动时间、自然时间和同时性四种时间样式角度看待《资本论》中资本辩证法的展开,说明了资本辩证法主体的形成、主体的内容、运动的动力和运动的形式都是时间化的。这四种时间在资本辩证法中是统一的。具体劳动时间是抽象劳动时间和自然时间的显现基础,而原初同时性又是劳动时间得以可能的条件。具体劳动时间是人的劳动的尺度,抽象劳动时间是社会化价值的尺度,自然时间是一切物运行的尺度,原初同时性则是人、社会和物得以统一的时间基础。虽然自然时间中也存在同时性,但是自然时间的同时性与自然时间的流逝一样是自然时间的属性,奠基于具体劳动时间和原初同时性的显现。资本辩证法的主体需要在劳动时间中形成,资本辩证法主体的内容是社会化的抽象劳动时间,资本辩证法主体运动的形式是自然时间,资本辩证法主体运动的动力在于对抽象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的占有、社会同时性基础上的交换和自然同时性基础上的资本周转。资本辩证法的时间性展开,在与黑格尔的概念辩证的对比中展现了实在性、现实性的优势,体现了对黑格尔概念辩证法在主体、动力和运动形式上的抽象性的倒转。黑格尔的辩证法之所以是颠倒的,是因为它是抽象的,没有处理好逻辑与时间的关系,以逻辑驾驭时间或者以逻辑否定时间。马克思对颠倒辩证法的倒转证明了资本辩证法的时间、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其一,时间化的辩证法既说明了人的时间和自然时间在社会历史阶段上显现,也说明了人的劳动与社会变迁如何转化为自然时间的一部分,从而实现了马克思理论中辩证法的历史与时间的统一。其二,资本辩证法作为一种自我否定和发展的运动形式,以人、物和社会化的时间展开,说明了时间与逻辑的统一。黑格尔强调“‘绝对理念的逻辑在先,或思维与存在的自在统一”[1],但这个逻辑在先也为其辩证法以抽象驾驭实在的颠倒性定下了基调。资本辩证法则证明了逻辑在先不能脱离时间在先,逻辑顺序必须在时间中展开才能实现逻辑与时间的统一、时间与历史的统一,这两个统一也才能具有现实性。从时间的角度研究《资本论》的辩证法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倒转,有助于进一步理解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继承和发展,也有助于彰显马克思哲学的重要突破和在哲学史中的重要贡献。

〔责任编辑:洪峰〕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时间哲学研究”(22YJC71003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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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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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刘少明:《〈资本论〉的时间哲学体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

[8]卡尔·洛维特:《韦伯与马克思以及黑格尔与哲学的扬弃》,刘心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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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耕:《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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