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城市的“照着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田野工作

2024-03-31 15:38张一兵
江苏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空间生产历史唯物主义

内容提要 在《都市革命》一书中,列斐伏尔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靠近,还是资本主义都市化实践的现实研究氛围潜移默化的结果,而《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则是他从马克思、恩格斯1845年之后诸多文本中深入研读历史唯物主义的田野工作的成果。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逻辑转换节点。特别是在对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细读中,虽然他并没有直接找到关于城市的专题性研究,但他真的经历了一次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方法论的洗礼。列斐伏尔应该是第一次学会了从客观实际出发去打开现实和概念。这是列斐伏尔思想中一次方法论上的重大转折。虽然他仍然保留着人本主义话语的外饰,但那种从价值悬设出发的人学批判话语已经彻底失去了主人话语的地位。

关键词 列斐伏尔 《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 历史唯物主义 空间生产

张一兵,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系博士生导师

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70部书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批判理论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1970年,列斐伏尔出版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1]一书,这是他的著作中少有的对马克思、恩格斯经典文献的细读。我们知道,列斐伏尔编译过不少马克思的文本,但他明确指认此书是与原先的“选集”(morceaux choisis)不同的专题性研究。依我的判断,这本书体现了在列斐伏尔思想发展史中并不多见的对历史唯物主义田野工作的全面接受,只是这种扎实的文献细读集中于经典文本中的城市问题。更重要的是,列斐伏尔这里对马克思、恩格斯有选择的文本细读,并没有再依从自20世纪30年代发表的《辩证唯物主义》到1968年出版的《当代世界的日常生活》所主张的新人本主义的异化史观,即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的劳动异化来图解马克思主义,而是走向一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照着说”。我认为,这为他之后在《空间的生产》中的思想革命创造了科学的方法论前提。

一、解读思想史的方法论前提

在进入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研究之前,列斐伏尔让我们务必先关注两个在方法论上需要界划的方面。第一,要关注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的理论逻辑差异。我们都知道,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立”的说法,就是西方马克思学制造出来的意识形态学术事端,可列斐伏尔此处关注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差异问题,却是集中于两位思想家早期各异的学术路径。依我的判断,这是列斐伏尔突然遭遇且细读恩格斯早期作品后反思的结果。这当然是一个对比性的思考。我们看到,列斐伏尔对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细读跳过了青年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和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在时间节点上刻意选择了1845年,这当然是有特殊用意的。首先到场的是恩格斯从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现实出发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列斐伏尔注意到,“恩格斯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这部著作准备了很长时间。他在1842年开始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文章[2]”[3]。

我们可以看到,列斐伏尔正确地辨识说,在方法论上,与青年马克思那里的强大思辨抽象不同,在这些文章和著作中,“恩格斯让理论与现实作对决,让经济学思想与经济的实际作较量。他把‘生活经验(vécu)(在商业中,在工业中,以及在资本统治下的无产阶级的生活中)和政治经济学对这同一个现实的表达放到一起加以比较。恩格斯一方面批判了缺乏思想的‘生活经验,另一方面批判了脱离了生活、也就是说脱离了实践的思想”[4]。这个评价基本上是属实的。恩格斯的理论起步真的是从现实生活和经济实务出发的,当青年恩格斯1844年9月开始自己的社会调查时,青年马克思却正处于《1844年手稿》的思辨式思想实验之中。而列斐伏尔突然意识到,与恩格斯相比,青年“马克思是在最高的抽象层面(niveau le plusélevéde labstraction)上比较了几种重要的理论立场: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立场,以及斯密和李嘉图的立场,比较了他们的概念和观念(concepts et conceptions)”[5]。这是对的。在青年马克思那里,并没有出现恩格斯研究中那种“让理论与现实作对决,让经济学思想与经济的实际作较量”的状况。有趣的是,这显然是指不久前还是列斐伏尔自己人本主义哲学前提的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中的复杂理论关系。

这透露了列斐伏尔自己思想深处的一种转变。现在列斐伏尔认为:

在《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极大程度地、强有力地推进了如下理论之间的对抗(la confrontation théorique entre):

(1)形而上学(métaphysique,本体论,ontologie)与人类学,关于有机的自然存在的认识;

(2)哲学(历史哲学和哲学史)与政治经济学,关于社会实践和当代社会的科学;

(3)法国政治批判传统(革命的、雅各宾派的),始创于英国的、关于财富(richesse)的科学研究,以及德国思想的概念化力量(马克思对此进行了延伸,但他认为工人阶级应当继承这一遗产);

(4)黑格尔关于“人”的理论,即人类在自己的历史进程中通过劳动和斗争创造了自身,与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理论,即人类是一种自然存在,是感性的、并且具有感觉能力,是一种需要和享受的存在。[1]

第二,在书的开始,列斐伏尔还界划了自己对马克思文本精读的方法与阿尔都塞的不同。阿尔都塞在1965年发表了《读〈资本论〉》,并且提出了所谓“症候阅读法”。对此,列斐伏尔有针对性地说,他自己“这里的‘重新阅读(re-lecture)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种阅读不能说是“字面”的,因为它的目标是为了汇集这些片段,突出这种理论思想在文本中的那些共同的概念和范畴。它也不是“症候式”(sympt?male)的,它不需要我们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中发现什么隐藏的内容,不需要读者去发现什么秘密。它是一种主题式(thématique)的阅读或重新阅读。这里思考的主题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cadre théorique du matérialsme historique)下的城市以及随之而来的都市问题式(la problématique urbaine)。”[4]列斐伏尔的观点很清楚,他不喜欢阿尔都塞那种在文本研究中故弄玄虚的症候阅读(sympt?male),明确讲不是要从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发现什么“隐藏的秘密”,而是进行一种主题性的(thématique)研究,即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cadre théorique du matérialsme historique)下聚焦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讨论的城市问题,并且思考即将发生的都市问题式(la problématique urbaine)。应该指出,这是列斐伏尔第一次在自己的著作中明确指认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cadre théorique du matérialsme historique),也是第一次自觉地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作为解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前提,第一次明确将城市-都市问题放置到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之中。我以为,列斐伏尔无形中也第一次奠定了后来整个晚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逻辑基础。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下列斐伏尔在此书中对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解读。

二、早期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观转换

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一书中,列斐伏尔留心到,恩格斯是从英国工业革命的历史维度关注工人阶级的生存,“工业机器的引入改变了纺织工人的生活方式,在城市周围的、比较偏僻的农村里,过着诚实而勤奋的生活的家庭遭到了破坏”[1]。这有两个视点:一是工业机器改变社会生活,这当然已经与走向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相一致;二是列斐伏尔巧妙地捕捉到这种转变中他所关心的工业城市对乡村生活的冲击,这是一种毁灭性的冲击。并且,列斐伏尔指出,恩格斯精细地注意到,正是17世纪末在工业生产中出现的“珍妮纺纱机”“走锭纺纱机”“蒸汽机”等的使用,导致了资本主义商业城市和工业城市的产生。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都市革命》一书中列斐伏尔提及的一些关于城市历史发展的重要判断,在此是与经典文本的对话中逐步地被实际落地的。可以留心的文本细节为,在《都市革命》中,工业城市和商业城市的出现,都还只是抽象逻辑概念的演进,而在恩格斯的文本中,商业和工业城市的发生则是有具体历史时间节点(“17世纪末”)的,这将对列斐伏尔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时间性有重要的促进作用。因为,他也能体会到这种历史时间性在《1844年手稿》中的不在场。并且,正是围绕工业生产发生着双重集中:一是人口被集中起来,一个工厂附近慢慢地形成一个城镇,“村镇变成了小城市,小城市变成大城市”,这一点,将与列斐伏尔自己家乡那个“穆朗新城”(Mourenx-Ville-Nouvelle)的田野经验直接链接起来;二是在大城市中,“工人、交通线路(运河、铁路和公路)、原始材料的运输、机器和技术、市场、交易所”这些工业元素被高度集中起来[2]。这双重集中,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登场的历史条件。列斐伏尔认为,恩格斯在这里从资本主义工业发展进程来说明工业城市的历史发生的观点,是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原创性观点,并且与同期的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相比,“并非第二小提琴手(second voilon)而是一位原创思想家(penceur original,甚至在‘马克思主义思想破晓时分居于显赫地位)”[3]。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观点。依我的理解,列斐伏尔这里的观点,并不是广松涉那样极端的看法,即恩格斯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创始人[4],而是说明恩格斯以独立的理论和实践探索,与马克思走到了一起。这是一个基本正确的判断。

列斐伏尔说,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的“大城市”的研究中,已经发现了一种“可怕的都市现实”,因为,“资产阶级占有了资本,即生产方式。资产阶级使用资本,决定了生产性使用的条件”。资本即生产方式,这已经是非常透彻的科学认识了。然而,在这种资本关系控制一切的金钱世界中,恰恰是在像伦敦这样的大城市的街道上,人们相互冷漠地从彼此身边走过,“这种可怕的冷淡、不近人情的孤僻和目光短浅的利己主义,这些特点在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像在这里表现得这样无耻。人类的原子化(atomisation)在这里发展到了顶点”[1]。这里的描述,如果相对于前述《都市革命》中对街道之“利”的讨论,人们“相遇”的空间构境异化为冷漠的“走过”。这当然是列斐伏尔的延伸诠释,因为那时候恩格斯的分析中不可能有什么“街道问题式”(problématique de la rue)。列斐伏尔很较真,他立刻强化自己刚刚得到的新认识,有些渲染性地说,与青年马克思《1844年手稿》中的异化观念相比,青年恩格斯的“异化的主题(théme laliénation)从来不是以抽象的(孤立的)形式出现的;他是从具体中去理解和把握异化。……他是在生活中说明异化,在社会实践中把握异化的”[2]。这里的意思是,青年马克思《1844年手稿》中的异化概念是“抽象的(孤立的)”哲学话语,而恩格斯这里的异化批判则是具象在伦敦大街上人与人的原子化分离关系中的。这种说法是深刻的。然而事实是,青年恩格斯此时的理论构境中并没有完整的哲学异化逻辑。还应该特别指出的是,这也是列斐伏尔此书中难得出现的异化话题。在全书的讨论中,原先在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中占据优先地位的人本主义异化批判理论,几乎绝迹于列斐伏尔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细读中。一方面,这是由于1945年之后,马克思、恩格斯的确不再公开使用传统哲学中的大量概念,其中也包括马克思对人本主义异化史的根本性证伪;另一方面,列斐伏尔并没有精细地注意到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和《资本论》中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对异化概念的重新使用,特别是在他跳过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重新確立了历史现象学构境中科学的劳动异化批判理论[3]。

列斐伏尔说,恩格斯在城市的个案研究中还特别留意了英国工业革命的爆发之地——曼彻斯特。在这里,“它在世界市场上占据着得天独厚的地位(在19世纪)。商业和工业在城市内外同时得到了发展。恩格斯所发现的那些特征有着一种普遍的适用意义:隔离(ségrégation),以及中心的解体(décomposition)”[4]。可以看到,列斐伏尔现在已经十分刻意地留心恩格斯对历史性时间的标识,因为,在19世纪,典型的工业城市曼彻斯特在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中已经获得了十分特殊的地位。列斐伏尔在此指认,在曼彻斯特的城市空间中劳动者与资本家的日常生活是隔离的,这种隔离“掩盖了剥削和剥削的后果”,传统城镇中那种等级制的封建暴政中心被消解了,相比之下,“资本主义社会掩盖着它的生存之本,它具有活力和生产力的部分(partie active et productive)”[5]。在资产阶级的城市中,弥漫着无脸的经济力量的统治,因为“在都市的背景下,直接的剥削通过一系列精密的过程倍增为一种间接的剥削(exploitation indirecte),并且从企业(作坊、工厂)延伸到日常生活的全部方面”[6]。似乎列斐伏尔认为,青年恩格斯较早地注意到这样一种新情况,在资本主义城市发展中资本家在工厂生产过程中对工人的直接经济盘剥,已经开始转换为在整个日常生活中的间接的剥削(exploitation indirecte)。我觉得,这应该为列斐伏尔自己的过度诠释。

列斐伏尔认为,相对于直接生活在资本主义城市一线生产工人之中的青年恩格斯,此时的马克思更多地游走于书本之间。他现在发现,在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中,“城市”(ville)并不是被关注的主题,虽然马克思也讨论了土地与工业的关系“、工业和城市生活”(la vie citadine)等问题,但他始终没有把劳动异化问题融入现实的德国乡村或英国工业城市的经验生活中去。这可能是一个符合实际情况的说法。列斐伏尔认为,从《神圣家族》开始,理论家马克思开始受到社会主义实践者恩格斯的直接影响,直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二人直接合作,那种从现实出发的理论线索便爆燃为伟大的思想革命,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學方法论诞生了。列斐伏尔说,正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5年底共同开始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他们共同创立了“一种新概念(nouvelle conception),即人类通过劳动创造自身的历史唯物主义”[1]。这是一个准确的思想史定位,因为列斐伏尔已经意识到,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与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的人本主义观点相异质的新概念(nouvelle conception),这也正是此时列斐伏尔努力理解和捕捉的科学方法论。这里有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即列斐伏尔注意到恩格斯对马克思的影响,这是正确的判断,可是,他完全忽视了马克思从《1844年手稿》的复杂思想构境一直到《提纲》中生成“实践唯物主义”新世界观萌芽的独立思考和探索。他并没有真正深入到马克思思想进程中去,科学地捕捉到从人本主义异化史观到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转换。可能这也是他之后仍然在哲学立场上出现摇摆不定现象的缘由。

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性概念为“历史与实践”(histoire et praxis)。这是列斐伏尔第一次自己从经典文本中内省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内涵。可以注意到,列斐伏尔这里刻意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实践规制为诗性创制的praxis(实践)。他说,一是“历史概括了人类存在的生产(production de lêtre humain)本身。这里的‘生产一词的意义比经济学家所使用的更加宽泛;它获得了完整的哲学的意义:事物(产品)和作品的生产,观念和意识形态的生产,意识和认识的生产,幻象和真理的生产”[2]。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定位于生产(production),这是一个深刻的认识,一下子就超越了传统教科书体系中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领域”的误认。可列斐伏尔对生产本身的说明显然有些过度诠释。因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作为历史唯物主义一般原则的决定了整个社会生活基础和性质的生产,只是特指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二是实践,“实践(praxis)以这种历史的运动为基础,依赖于当下并且构建出当下,为未来做准备,预见其可能性,也就是说,通过一种总体的革命(révolution totale)来实现对现实世界的总体的改造。社会实践可以进行分析:狭义上(restreint)的生产和社会生产力、政治实践和革命实践等等”[3]。显然,此处列斐伏尔对praxis(实践)的解释,是想提出一种区别于通常人们眼中的征服和占有自然的pratiques(实践)。这当然也是列斐伏尔自己的解释。因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文本中,《提纲》中那个带有总体性哲学概念的实践,已经深化为社会实践活动中第一层级的物质生产活动。无论如何,这是列斐伏尔对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基本认识和高度认可,也可以视为列斐伏尔自身无意识开始的从人本主义话语向科学方法论的转换。在《都市革命》一书中列斐伏尔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靠近,还是资本主义都市化实践的现实研究氛围潜移默化的结果,而《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则是他从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中直接依历史唯物主义构境“照着说”的田野工作的成果。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逻辑转换节点。了解这一点,对于我们进入《空间的生产》的思想构境至关重要。

列斐伏尔特意指认说,正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已经看到“都市现实占据了首要地位(La réalitéurbaine passe au premier plan),虽然还只是在一个有限的方面上”[4]。这当然是他真正关心的内容。然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手稿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历史性地描述“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四种所有制的发生、发展过程中旁及欧洲城市问题的。在列斐伏尔眼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历史地看到,古代的起点是城市,而中世纪的(言下之意:欧洲的、西方的)起点是乡村。在古代,政治城市(ville politique)组织、统治、保护、管理、开发着某片领土,其中包括农民、村民、牧民等等。这是欧洲的特殊情况,比如雅典和罗马城,作为古代的政治城市不仅是一些对象性的可见物性建筑,还是一种非直观的社会统治关系。在《都市革命》一书中,我们记得列斐伏尔所确认的作为“农民-农村场”之上出现的关系性“政治存在”(dexistence que politique)。“政治城市对周围乡村的统治在一开始就是确定的,它被包含在‘城乡关系之中。”[1]到了中世纪,这种关系场境被颠倒过来,“领主依赖于乡村,他统治着一片不发达的领土,他希望进行扩张”,并且在封建社会的后期,与土地占有制并存着城市手工业中的“同业公会所有制”(propriétécorporative),“这两种形式(城市中的土地所有制和同业公会所有制)的结构是由狭隘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决定的:农业还处于初始阶段,工业还处于手工业阶段,交换活动依然不稳定,分工还没有细化”[2]。不难体会到,列斐伏尔此处当然直接感受到马克思、恩格斯在讨论城市与乡村的关系,土地所有制向工业和商品交换制度的过渡从根本上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历史性质和矛盾运动所决定的。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在历史研究中的贯彻。随着工场手工业生产和商品交换关系的历史发生,资产阶级开始走上历史舞台,“在土地私有制和货币私有制中,后者替代前者而成为统治的力量。这导致了普遍的异化(Laliénation générale)”[3]。实际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已经不再正面使用异化概念,更多地,奴役性的分工取代了人本主义异化观的逻辑位置。回到城市发展的历史线索上来,“在乡村和小城市中仍然带有宗法的色彩(teintés de patriarcalisme),但是在工场手工业城市中,这种关系已经变成了金钱的关系(rapports dargent)”[4]。如果说,城市的空间存在主要体现为非直观的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那么,从乡村城镇中的宗法关系场境向资产阶级城市的转换中,社会空间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关系则已经是冰冷的金钱关系。并且,资产阶级的城市开始承担起新的生产的作用:

城市本身是一件作品,它也是各种各样的作品的生产场所(lieu),是生产的意义之所在:需要和享受(besoins et jouissances)。它也是商品的生产、交换和消费的场所。它集中了这些现实和这些生产的方式,一方面是直接的,另一方面是间接的(非直接的)。这个统一体(unité)是社会的支撑,它是一种“主体”,它使社会具体化并使之拥有历史,而城市本身依然处于抽象和非历史之中。[5]

这可能是列斐伏尔前述那个工业城市的历史发生,也是他用自己的观点图解马克思、恩格斯城市观的结果。在列斐伏尔的眼中,这里的城市是工业生产的结果,这是指城市的物性建筑和设施,但这里出现的新的生产,是一种不同于自然土地上生产出粮食的生产,即“商品的生产、交换和消费”的生产方式在社会空间中的生产与再生产。这种新型城市中的空间生产统一体(unité)支撑着新型的资产阶级社会。然而,这种非直接性的统一体的本质是什么?依列斐伏尔的分析,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已经看到,随着大工业生产的发展,“竞争变得普遍,使所有资本转变为工业资本,促进了资本的流通和集中”,大工业把原有社会生活中自然形成的性质一概消灭掉,它的力量不受限制地侵入到自然之中,它还成功地消解掉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并使其转变为货币的关系,它用“现代的大工业城市”(grandes villes industrielles modernes)代替了“自然形成的城市”(villes nées naturellement)[6]。在列斐伏尔看来,现代工业城市已经具有一种特殊的“联合能力”(capacitéassociative),他专门指认说,城市的这种能力并不来自生产力,“不在于上层建筑(宗教、伦理等等)和意识形态,也不在于封建的‘生产方式本身”,而是出自资产阶级创造的新型生产关系(rapports de production)[7]。这是精准的判断。资产阶级城市中的支配力量,并非来自通过生产制造的物性建筑和设施,也不是观念和思想,而是一种看不见的生产关系。

在马克思看来,封建的生产方式的解体(dissolution)及其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归因于并且依附于一个主体:城市。城市破坏了中世纪的(封建的)系统,并同时超越了自身:通过转变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毫无疑问地出现在人们眼前),进入到另一种生产方式之中,即资本主义。从城市的视角来看,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了,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依然如此。[1]

这显然有些夸大城市的作用。固然,在列斐伏尔这里,资产阶级的工业城市正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实现场境,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入整个社会的重要空间基础。他认为,在这种生产关系的作用下,“城市(la ville)将会终结,而‘都市(l urbain)则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得以提升、建立或修复”[2]。这一点,应该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观点。我注意到,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城市发展的客观历史分析,列斐伏尔不由地感叹道,“这里的文本并没有任何浪漫主义的成分(Ces textes nont rien de romantique)”[3]。这里的浪漫主义也许与人本主义话语相关,列斐伏尔才会如此敏感。因为,这里看到的一切描述,都是从现实历史发展线索出发的。这种正确的感觉,将会强化列斐伏尔向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靠近。

三、《大纲》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城市问题的思考

我们知道,列斐伏尔在1945年写下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就已经开始关注马克思的《大纲》,在那里,他主要是关注了马克思在《大纲》提出的异化问题和经济拜物教批判。但是,真正系统地、认真地对《大纲》进行文本细读,则是从《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开始的。我觉得,这一研究必然对列斐伏尔的思想产生较大的影响。在列斐伏尔眼里,马克思关于城市问题最重要的思考,显然是与从《大纲》开始的经济学研究内在联系在一起的。他先引导性地分析说,马克思在《大纲》中已经开始深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基础范畴的生产概念。因为,进入资本主义生产和复杂经济活动中的马克思意识到,现代资产阶级改变世界的生产“存在着许多关系、层次、形式和功能(des rapports, des niveaux, des formes et fonctions),以及它们的全部内容应当而且必须构成一个整体。尤其是生产与消费、需要与满足需要的方式必须成为一个整体(ensemble),使之能获得某种联系性或结构性”[4]。这个判断是对的。当马克思从经济学语境进入资本主义生产和商品-市场经济世界时,他就会发现,现代工业物质生产本身已经在劳动分工和科学技术的作用下变得十分复杂,并且,它的实际发生和运动,无不关联于资本获取剩余价值的交换、分配和消费的总体关系系统。马克思这一认识的深入,必然会大大地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的观念。进一步,列斐伏尔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概念本身也扩展为“狭义和精确的”(étroite et précise)生产和“广义和模糊的”(large et vague)生产,狭义的生产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认的物质产品的生产,而广义的生产则是整个世界的生产。列斐伏尔显然更想将讨论引向后一种“广义”的生产。他谈道:

社会中的“人”一方面生产出事物(choses,产品),另一方面生产出作品(oeuvres,其他的所有东西)。事物可以被计数和计算,可以通过金钱来衡量,可以用来交换。而作品则难以做到这一点。在广义上,生产是科学、艺术、人类之间的关系、时间与空间、事件、历史、制度、社会本身、城市以及国家等的生产,用一句话来说,是所有东西的生产。[5]

显而易见,列斐伏尔这里解读马克思《大纲》中的生产概念,直接目的就是从传统的物质产品生产走向更宽泛的“科学、艺术、人类之间的关系、时间与空间、事件、历史、制度、社会本身、城市以及国家等的生产”,这是为他自己将要提出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生产做理论准备。列斐伏尔甚至说,恰恰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才将生产仅仅理解为“物”的生产,因为他们“对关系一无所知”(car il ne saisit aucun rapport)[1]。这个观点总体上是对的,但不够精准。因为在马克思那里,他批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看不到“关系”并非指产品的对象性实存,而是指在经济物相化层面上人与人的关系颠倒为经济事物(商品-货币)之间的关系,还有进入生产过程中的劳动对象、机器和厂房这些事物隐匿起来的资本支配关系。这也是马克思经济拜物教批判的根本所指。我觉得,列斐伏尔提出关注生产关系的生产,也开始关注当代社会生活中新的生产活动,应该没有大错,但是他没有留意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物质生产与再生产本身的基始地位是不能动摇的,物质生产成为社会生活的直接依存基础,与资产阶级只看到“物”的經济拜物教并非一种东西。所以,在这种广义的生产范畴引导下,列斐伏尔对马克思《大纲》中城市问题的解读也变得复杂起来,历史观察不再局限在经济学的物质生产视域中,而展现出多学科的、具体的历史差异关系。他甚至说,在马克思这里根本不再存在什么凝固化的历史对象,“土地、乡村、城市和工业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在生产、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转变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2]。

第一,是作为物质对象实存的土地(terre)。依列斐伏尔的看法,马克思在《大纲》中涉及土地问题时,呈现出多重观察视角。在物理空间的尺度上,“它是社会的物质载体(support matériel)。土地并非持久不变的。它的面貌会发生改变,从原初的、纯粹的自然转变为被破坏的自然。从开始到人类的终结,这一人类社会的载体既不是不变的,也不是被动的”[3]。人与动物共享的自然土地本身并不是社会生活,而只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大的实验场”(grand laboratoire,马克思语)的物质支撑。这个实验场(laboratoire)的比喻,其实就是列斐伏尔之后强调的非直观的社会空间。并且,在不同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历史演进中,土地作为自然对象也发生着历史性的改变。列斐伏尔分析说,一是出现在早期自然经济中的土地,几乎就是人们眼中的自然界,它首先是作为种植业中劳作物生长、畜牧业放养牲口的直接依存基础,甚至也是人的生存需要的自然母亲。

在马克思的表述中,“实验场”指的是自然不仅仅是消极的生产要素。它起到了干预作用,事实在于,联合起来的人类(构建起一个社会并生产出他们的社会存在,existence sociale)时刻与自然作斗争。生产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活动,能够让自然对人类的能动性作出回应。它并不满足于提供生产活动所要提取、分离和加工的材料。共同体(communauté)作为血缘(sang)、习俗和语言的共同体,它来自自然。社会对客观条件进行取用的首要条件是共同体,它产生于各式各样的自然之中,自然本身具有丰富的多样性。[4]

在列斐伏尔的解释中,马克思所指认的实验场,并不是对象性的自然,而是人对自然力量的斗争关系场,这正是物质生产活动的能动性本质。这里的关键是,早期的人类生产出来的非物理空间中的社会存在(existence sociale),还没有切断与自然母亲的脐带,这个社会生活空间的基础不仅有土地上的自然经济,还有以自然血亲关系为基础的关系共同体。二是随着资产阶级的登场,在资本主义工业和商品市场经济进程中,“人类联合起来构建起一个社会,开始统治自然(dominent la nature),使土地及其要素发生改变,从中抽取出开展活动所需要的物资,远离自然,以至于用另一种现实、人造的(facticité)自然去取代它。土地不再是最初的实验场。城市取代了它”[5]。这也意味着,人类“大的实验场”已经从自然土地转向了城市,也因为工业生产的本质是给予自然对象一种完全“反自然”的社会性质和存在方式,这就第一次使人的社会生活不再直接依存于自然母亲的脐带,并且开启了资本利用经济力量征服自然的世界历史。列斐伏尔认为,这里取代土地实验场的人造自然,就是实现社会空间不断再生产的作为“第二自然”的城市。

第二,是城市创造的全新社会空间。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在《大纲》中已经明确提出:

城市是一种环境(milieu)、中间状态(intermédiaire)、中介(médiation)、工具(moyen)、最大的资产和重中之重。对自然和土地的改造意味着另一种场所和环境——城市。虽然不存在“城市的生产方式”或“土地的生产方式”,但城市,更确切地说,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成了生产变迁的载体,提供了贮藏所(réceptacle)和条件(condition)、场所和环境。在城市中,通过城市的作用,自然让位于第二自然(nature seconde)。[1]

显然,与物性实在的土地不同,城市取代了“客观的”自然成为一种取用的条件,成了实验场,在“对自然和土地的改造”中生成的城市,虽然也有物性的建筑和设施,但它的本质却是社会生活的“环境(milieu)、中间状态(intermédiaire)、中介(médiation)、工具(moyen)”,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差异性界定。其中,社会空间中“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构成了社会历史变迁的主线,一种逐渐强大起来的征服和支配的关系场境构成了现代生活世界的“第二自然”本质。这里的第二自然(nature seconde),显然已经不是黑格尔原初语境中的“似自然性”,而是指人所创造出来的城市生活却表现为社会空间中的非主体性异在。“城市渗透在生产方式之中,一旦都市公社(commune urbaine)取代了与土地密切关联的(部落的或农业的)共同体(communauté),这一过程就已经开始了。这样,城市取代了土地,成了社会力量的大实验场(grand laboratoire)。这就是《大纲》所确立和发展了的观点。”[2]这里的意思是说,旧有的自然土地之上,竖立着封建宗法性的血亲共同体,而资产阶级新的生产关系中不同社会力量角逐下生成的城市空间则成了新的实验场。在这个新的实验场中,“城市让工人和劳动、知识和技术以及生产方式本身得以集中起来,在增长和发展中起到积极的干预作用;因此,它也能起阻碍的作用;在城市的内部、城市的领土之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上发生的对抗,可能会带来有益的或灾难性的结果。就像土地和国家一样,城市在历史的进程中成了一个熔炉(creuset),在其中,生产关系被制造出来(sélaborent les rapports de production),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得以凸显”[3]。可以看得出,列斐伏尔重点在强调,不同于自然土地上的农业劳作,城市作为实验场集中了大工业生产中的“劳动、知识和技术以及生产方式”,同时,它也像是一个社会空间的熔炉(creuset),生产出整个资产阶级的商品-市场经济的复杂生产关系。这也就走向《空间的生产》中最核心的观点——社会关系生产与再生产的场境。

列斐伏尔惊奇地发现,在《大纲》中马克思区分了三种不同所有制下的城市:一是“亚细亚社会中的东方城市”(ville orientale dans les sociétés asiatiques),二是欧洲的古代城邦(citéantique),三是“日耳曼的蛮族共同体”(communautés barbares germaniques)中的城市。这是马克思在历史研究中的最新进展。实际上,马克思在《大纲》中討论了作为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历史发生前提的三种土地所有制形式,一是自然形成的共同体,二是东方公社式的土地所有制,三是日耳曼式的土地所有制[4]。在那里,马克思并没有专门讨论城市问题。列斐伏尔说,马克思在《大纲》中的历史分析打破了原先《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那种主要以西方为中心的线性历史逻辑,这也形成了城市发展的三条不同的路线:

第一条路线使社会和城市走向停滞。第二条路线使城邦和社会急速地成长,走向辉煌,继而走向衰落。第三个方向在城市与乡村的关系中,使城市缓慢地成长,但它的未来不会受到明确的限制。第一条路线的模式是一元的,第二条路线的模式是二元的,第三条路线的模式是三元的。[5]

这显然是列斐伏尔自己的概括了。他说,在这里,马克思通过这三个不同的路线区分了三个方向,这三个方向都包含了“血缘共同体的解体、占有(利用、然后交换)领土的共同体和公社的形式的出现,‘城乡关系的形成以及这一关系的转变”[1]。然而,这三个方向上的城市发展前景却是各异的。比如:“亚细亚的历史表现为‘城市和乡村的一种无差别的统一”;在欧洲古代的历史中,“城市是乡村生活的中心,是土地所有制和农业的基础,但中世纪是从乡村这个历史的舞台出发的”,因为,“古代城邦在政治上统治着乡村,然而在经济上却受乡村的统治”[2];而在日耳曼的共同体中,“它既没有一种凌驾于它的成员之上的最高的存在,也没有一种独立的经济和政治存在”,甚至,根本不存在古代城邦意义上的城市,因为,社会生活“包含在每个房屋、每个家庭之中”[3]。在这三种不同的城市发展方向上,并不存在一种共有的同一道路。也是在这里,列斐伏尔通过研究马克思在《大纲》中对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社会历史发展的非线性讨论,第一次意识到线性历史观的局限。他内省式地说,“在一定的生产方式(马克思强调了这一点)中具有其活生生的现实性”[une réalitévivante dans un mode déterminéde production (soulignépar Marx)][4]。这可能是列斐伏尔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构序点:一定的(déterminé)时间节点中的特殊历史质性,以及一定的生产方式在不同地区和民族特殊的发展中所表现出来的活生生的现实性(réalitévivante)。这不仅會直接证伪从抽象的逻辑悬设出发的人本主义话语的非历史性,也会生发出对列斐伏尔《都市革命》提及的线性城市史线索的拷问。

此时,列斐伏尔深刻地认识到“马克思的思想道路经历了成千上百万次的重造和回溯”(Des milliers, des millions de fois, le chemin de Marx aétére-fait, re-tracé)[5],这表现为他与政治、经济、历史等领域的思想发生碰撞,广泛关注古代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不同历史条件。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探索道路上,马克思误入过歧途也遇到过各种艰难险阻,但他始终不懈努力,最终获得了对历史的科学观察。这一点,对列斐伏尔的思想显然有较大的触动。

第三,是资本主义都市系统的历史发生。这当然是列斐伏尔自己的过度诠释。列斐伏尔注意到,虽然马克思在《大纲》中主要分析了欧洲历史上土地所有制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发生,但他已经精细地区分这一生产方式在欧洲各国产生和发展的不同特点。列斐伏尔接下去的主要任务为:

我们跟随马克思的脚步,分三步重新塑造他的思想道路:“都市系统”(système urbain)的起源,这一阶段从属于一种更广泛的起源,即一般化的交换价值、商品世界和货币的起源,总而言之,资本的起源。在每一步中,概念都在不断地巩固和扩大;尤其是在每一步中,差异(différences)都得到了呈现。对这种轨道的重述不是为了建立某种重言式的同一性(identitétautologique),使它从属于普遍的、虚无的真理。恰恰相反。在原始的、直接的、自然的共同体中存在着大量的差异,语言、习俗、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关系、周围的自然也是如此。[6]

这也就是说,虽然马克思在《大纲》中追寻了资本主义都市系统(système urbain)的起源,即都市关系场境所基于的资产阶级所创造的“一般化的交换价值、商品世界和货币的起源,总而言之,资本的起源”,在这里,商品的价值关系、货币和资本关系的历史发生被看作“都市系统”生成的三步,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历史发生学观点。在马克思的《大纲》中,显然不会出现这里列斐伏尔所指认的都市系统(système urbain)观念。但是,马克思从来没有打算将所有不同地区的民族的社会历史发展硬塞进一种普遍的同一性(identité)轨道之中,而充分注意这种现实历史发展中的差异和不同特点。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列斐伏尔说,固然“社会存在来源于动物性”,“历史辩证地来自史前史”,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来自“原始共同体(部落的、家庭的)的解体,以及建立在废墟、古代城邦和中世纪城市之上的公社的解体,因此产生了不同的演化路线(lignes dévolution différentes),有的走向停滞,有的走向衰亡,有的最终开创了‘历史并产生了现代社会”[1]。这里的不同演化道路(lignes dévolution différentes)是极其重要的,它直接反映了马克思在《大纲》中历史认识论上的重要进展。

也是在这里,列斐伏尔有些用力过度,为了表明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分析差异性的重视,他竟然不恰当地反对一般“生产方式”概念的普适性。他认为:

“生产方式”(mode de production)作为一个特定的理论概念,用来指示某个社会或社会群体(une sociétéou un groupe de sociétés),在《大纲》中,这一概念和术语既没有用来描述东方社会,也没有用来描述古代或中世纪的欧洲社会。它仅仅用来描述所谓的原始共同体(通过血缘关系、领土关系、部落关系或家庭关系来界定),但也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提及。[2]

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仅仅定义为一个原始共同体或一个社会群体,这当然是不对的。可能在《大纲》的讨论中,马克思描述了在特定生产方式基础上原始共同体的生成,但这并不会否定生产方式在整个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原有构序地位,即一定生产力水平之上生产物相化活动的样式以及社会关系结合起来的方式,这是具有普适性的基本范畴。列斐伏尔竟然说,“在一篇著名的、广受议论的文本中,‘生产方式这一术语和概念才表现出人们所熟知那种的坚固性和稳定性”[3]。这里的文本是指马克思1859年写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列斐伏尔的意思是说,正是第二国际的理论家错误地依据这一文本,将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为经济决定论,这一判断并不错。但由此否定生产方式在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基础性地位,则是有失公允的错误观点。

列斐伏尔说,他这里主要还是会聚焦于资本主义社会都市进程的发生和发展。在他看来,马克思在《大纲》中仔细讨论了内嵌着都市化趋向的资本主义的历史发生,“资本主义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它的统治来自一个漫长的过程,它既是一个经济的过程,又是一个政治的过程”[4]。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判断。他说:

资本和资本主义的形成经历了一个阶段,即“劳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soumission formelle du travail au capital)。由资产阶级所控制的大工业,使现有的生产力,即那些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不相符的生产力——手工业、制造业、农业生产和商业交换的各种各样的部门——隶属于大工业自身。在转型的过程中,直接劳动(travail immédiat)依然是基本的要素,例如在手工业和制造业中,而大工业生产成功地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对资本主义而言,这些要素是现成的东西,资本主义的前提是使这些要素服从于自身。[5]

这是基本正确的分析。马克思这一观点的萌芽的确出现在《大纲》中[6],但是,关于“劳动从形式上从属于资本”的具体分析,则是马克思在后来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完成的科学认识[7]。列斐伏尔说,在资本关系开始生成的阶段中,“平均利润率还不是很明显,因为在资本的市场上还没有资本的竞争,而只有产品的竞争。在这一时期,剩余价值率(利润与工资之间的关系)比利润率更加重要”[8]。应该说,这是列斐伏尔从马克思那里学到的十分专业和到位的经济学分析了。然而,“平均利润率”和“剩余价值率”等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问题,马克思并没有在《大纲》中真正展开讨论,这是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完成的科学认识。

也是在这里,列斐伏尔指认说,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城市(ville)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使现有的生产力服从于资本,充当资本积累、市场扩张、平均利润率赋型(formation du taux de profit moyen)以及政治干预的场所。在这一过程的结尾,一切事物都呈现为资本的生产力(force productive du capital),而不再是劳动本身”[1]。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生成的主要空间首先是不同于土地的城市,在工厂和商业聚集的全新社会空间中,劳动创造的财富不再表现为自身,而颠倒地呈现为资本的生产力(force productive du capital),资本关系支配现有的生产力,资本积累、商品交换市场的建立和资本竞争中的平均利润率等全部资产阶级社会生活得以发生,以资本与雇佣劳动关系为本质的整个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得以再生产。正是在这里,马克思所指认的资本的“世界历史(Weltgeschichte, lhistoire mondiale)与城市一同诞生,它来自城市并且发生在城市之中:东方的、古代的、中世纪的城市(ville orientale, antique, médiévale)。但这一历史运动将带我们走向何方?走向资本主义的尽头”[2]。这是一个科学社会主义的断言。列斐伏尔指出:

作为诸种生产力和生产力本身之间的纽带,城市是经济的中枢(siège de léconomique),也是其怪物般的力量的中心。在城市中,在(它自身的)历史过程中,交换价值慢慢地压倒了使用价值(la valeur déchange a lentement vaincu la valeur dusage);这场斗争铭刻在城市的高墙上、建筑物上和街道上;城市记录了它的痕迹,为这场斗争作证。同样地,城市也是政治权力的中心,它为资本的经济权力提供保证,保护(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所有制,确保它免受暴行和暴力的干扰。[3]

显而易见,与上述土地之上基于自然血亲-宗法关系的不同地区和民族中出现的东方的、古代的、中世纪的(orientale, antique, médiévale)旧式城市不同,资产阶级的城市是彻底脱离自然性空间关系后建構起来的全新的社会空间,它铸造了资本主义经济的中枢,这种新型的城市空间不再依托于自然土地,而在土地之上建立的新型工厂、商业街道等建筑物中,工业生产基础上生成了以商品-市场经济关系为核心的社会空间中的城市生活。其中,商品交换中生成的“交换价值慢慢地压倒了使用价值”,在这里,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空间的“城市始终存在,那些经济范畴、工资与资本、剩余产品与剩余价值在这一舞台上上演着它们的故事与悲剧”[4]。同时,这种新型的城市中的议会大厦、法院和警察局等建筑物中的空间,也成为资产阶级围绕经济利益博弈的政治斗争戏剧的空间舞台。显然,列斐伏尔眼中的城市空间,并不是指物性对象实存中的建筑本身,而是建筑物和城市设施中发生的人与物、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场境空间。实际上,在这一特殊的城市空间中同时产生着三重空间构序轨迹:一是工厂厂房中发生的不同于土地-农业生产的工业生产物相化,特别是其中由工人劳动创造的物品的用在性,它表现为商品的使用价值(valeur dusage),这是历史唯物主义一般原则所肯定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空间基础;二是资产阶级商品-市场经济所生成的复杂交换关系系统,这里的关键是资本对雇佣劳动的支配关系,这一经济空间中上演的“故事和悲剧”,是劳动者创造的剩余价值如何颠倒地畸变为压迫和盘剥自己的金钱和资本;三是资产阶级维系自身统治合法性的政治斗争,涉及法律和意识形态话语的冲突,这是一种更加隐秘的空间力量角逐。

〔责任编辑:洪峰〕

[1]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1]《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写于1844年9月至1845年3月,1845年3月出版。1843年之后,恩格斯在英国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调查,访问工厂矿山和工人家庭,查阅议会报告以及工厂视察员、医生、教师们的证词,并去伦敦、利物浦等工业中心实地考察,搜集了大量关于英国工人生活条件、政治态度和斗争情况的第一手材料。

[2]Friedrich Engels, Gazette rhénane, décembre 1842,《Les Crise》. Cf. Aussi《Esquisse dune critiqu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 dans Annales franco-allemandes, 1844 et《La Situation de lAngletterre》, dans les Annales ainsi que dans le Vor?rts, septembre-octobre 1844.——原注。参看恩格斯的《英国对国内危机的看法》《国内危机》《各个政党的立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谷物法》这五篇1842年12月发表在《莱茵报》上的文章,中译本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5—422页;并参看恩格斯1844年发表在《德法年鉴》上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译本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42—473页;以及恩格斯1844年发表在《德法年鉴》上的《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同年发表在《前进报》上的《英国状况十八世纪》和《英国状况英国宪法》这三篇文章,中译本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547、558—585页。——中译者注。

[3][4][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9, p.10, p.27-28.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4]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29, p.29, p.34, p.7.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27-28, p.11, p.13.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4]广松涉:《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形成》,《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页。

[1][2][4][5][6]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12, p.14, p.17, p.19, p.21.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3]参见张一兵:《经济学革命语境中的科学的劳动异化理论(上)》,《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2年第2期;张一兵:《经济学革命语境中的科学的劳动异化理论(下)》,《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2年第3期。

[1][2][3][4]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12, p.34-35, p.35, p.34.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4][5][6][7]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40, p.40, p.46, p.56, p.47-48, p.58, p.58.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4][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71, p.59, p.53, p.73, p.74-75.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4][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75, p.80, p.80, p.85, p.80。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81, p.81, p.86, p.90.中譯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7—476页。

[1][2][3][4][5][6]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90, p.92, p.93, p.94, p.98, p.98。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1][2][3][4][5][8]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98, p.99, p.99, p.100, p.101, pp.101-102.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6]马克思是在分析社会历史总体性时涉及这一观点,他的原话为:“这种有机系统(organische System)本身作为一个总体(Totalit?t)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alle Elemente)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Organe)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系统在历史上就是这样生成为总体的。生成为这种总体是它的过程即它的发展的一个要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7页。中译文有改动。Karl Marx: 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1, 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201.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109页。

[1][2][3][4]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102, p.102, p.103, p.106.中译文参见刘怀玉、郑劲超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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