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犬相闻

2024-03-22 00:13曹红英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仔仔卫生室大河

曹红英

钱光明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趁午休闲暇,到隔壁村委会一楼卫生室去找钟秀娟。

卫生室里有人在打吊针,身穿白大褂的钟秀娟站在旁边陪着说话。

打吊针的人是村委会的副主任钱大河。

钱光明站在门外没进去,大声跟屋里的钟秀娟打招呼:“今天蛮清闲啊?”

钟秀娟闻声抬头,看见是干儿子的父亲钱光明,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钱光明站在门外的太阳地里,用手指了指屋里,压低了嗓门问:“又来给你献殷勤了?”

“今天是感冒了来打针。”钟秀娟说着打了一个哈欠。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从钱光明满是讥讽的脸上滑过,落在了他的皮衣上:“找我有事?”

冬日正中午的陽光,照在钱光明的黑皮袄上,放着黑幽幽的光。这件皮袄,钱光明几乎穿了一个冬天,领口、袖口都磨得发亮了。

这件皮袄是钟秀娟买的。是干儿子钱一凡二十岁生日时,钟秀娟送的礼物,一千多块。皮袄是活里活套,里面的羽绒芯可以拆卸,钱一凡嫌皮袄穿着老气,就给了父亲钱光明。

前些年,钟秀娟没见钱光明穿过。这两年的冬天,钱光明几乎每天都穿着,很少见他换下来。好在皮衣经脏,尽管穿了一冬,看上去还算干净。也好在钱光明是个比较讲究的人,每天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把皮鞋擦得锃亮,才没显出没有女人经管的邋遢来。

钱光明见秀娟盯着他的皮袄看,以为身上沾了什么东西。他低着头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确认皮衣上面没有问题时,就讪笑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说:“今天发了工资和年终绩效奖,我准备先还你一万。是手机转账给你,还是取现给你?”

“我的不急,把其他人的先还。”秀娟说。

“零细主子都还清了。现在,只剩下你的二十万了。”钱光明冲秀娟歉疚地笑着。

“你留着周转一下,等过完年再还我呗。”秀娟冲钱光明摆了一下手,让他不着急。

“留在手上,我怕过年花掉凑不够一万了。”

“凑不够以后慢慢还呀。老爷子和仔仔的营养要跟上,他俩能平安无事,你才能省心省力省钱。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别太苦着自己了。”秀娟的话就像这冬天的太阳,让他从头到脚都能感受到温暖。

“一凡还没消息吗?”秀娟问。

“没有。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不会让他进家门!我已经当他死了。”钱光明说这话时,心是痛的。他一辈子教书育人,却教出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儿子是他最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话题。

“谁年轻时没糊涂过?只要他回来,改过自新了还是好孩子。”钟秀娟知道钱光明在说气话。知道他心里虽然恨儿子,但更多的是惦念。不然,他不会拼命去替儿子还账,不会一遍一遍地向易杰打听一凡的消息。

易杰是钟秀娟的儿子,比钱一凡大五岁,已在上海成家立业。

“易杰说今年春节回来,想回来看看爷爷奶奶。”秀娟说。

“回来好啊!省得你一个人往上海跑。”钱光明几乎是用一种欢呼的语调说出了这两句话。

听到秀娟不去上海过年,钱光明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去年春节,秀娟去了上海,他就有一种失落感。他发觉自己和孙子仔仔一样,越来越依赖秀娟了,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一年比一年强烈。

自从妻子死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钱光明都去找钟秀娟商量,烦恼和忧愁,都去找秀娟倾诉。秀娟的话也总能说到他的心坎上,触动他心底那根最柔软的神经。

像今天还钱的事,他只需打个电话问一下就行。可他特意跑到卫生室,只为和她说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看到她,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一天的心情就格外轻松。

“人老了,真不想往外跑。”秀娟话没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觉得用“人老了”这个词有些夸张,自己不好意思地先笑了。

“本来就不年轻了。在过去,五十岁就是老人了。”钱光明说。

“什么叫不年轻了!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非要赶着我的话说。”秀娟佯怒地白了钱光明一眼。

钱光明被秀娟呛了几句,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用手不停地往脑后梳理着头发,光洁开阔的额头上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两鬓也有了少许白发。

日子过得是真快,一晃都有白发了。一晃,人真的就老了。秀娟心里感慨着,钱大河在卫生室里面喊了起来:“秀娟,你在外面干吗呢,药水滴完了。”

钱光明听出了钱大河语气里的焦虑和不耐烦。

“来了。”秀娟应了一声,边往屋里走边嘀咕,“刚挂上的,哪有这么快!”

钱光明看着秀娟进去后,就转身回了学校。

钱光明哄孙子仔仔睡着后准备去书房时,看见一楼堂屋里还亮着灯,就下楼来。

父母前几年去世后,楼下现在只住着岳父一个人。

听见岳父房间还在放电视,钱光明隔着门说:“别看太晚,天冷早点睡。”

“嗯,一会儿就睡。”岳父答应了一声。

钱光明检查了门锁,就关灯上楼,来到书房。

他拉开书桌抽屉,从一本黑色日记本里拿出夹着的一部手机。这是儿子钱一凡的手机。这部手机,他保管了三年。前两年,为了掌握这部手机在网上借贷的信息情况,他每天必须带在身上。自从卖了儿子在镇上结婚的房子,借了几位同事和朋友的钱,把所有的网贷还清后,他就把这部手机放在了书房,夹在了日记本里。

每天晚上,他都会在仔仔睡着后,来到书房,打开手机,浏览一下儿子微信朋友圈的动态,查看里面的短信,期盼从手机里发现儿子的蛛丝马迹。可每次都是一无所获。

儿子赌博欠下巨款,妻子知道后和儿子吵架,失足从二楼摔下来死了。儿子吓得离家出走,儿媳也一去不返。所有的债务和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三年了,儿子一直没有音讯。对儿子的怨恨,也因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了担心和思念。

每当夜深人静时,这种担心,就像无数条虫子在啃噬他的心,失望就像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让他郁闷和压抑。

他长叹了一声,心情沉重地合上手机,双手交叉反臂抱在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直到抱在脑后的双手开始发酸发麻,他才松开。他在椅子上坐好,重新打开了那本黑色日记本,翻到那张写满名字和数字的页面,在钟秀娟的第一个十万元后面写上:已还一万,××年×月××日。

在那些名字的后面,是一串串数字和银行名称及卡号。每个月,学校发了工资,他留下一点生活费,就把剩下的钱全部打进这些人的银行卡里。三年来,他在这些名字和数字里挣扎和煎熬。为家里十块二十块的消费,权衡计较半天;为一个洋鸡蛋和一个土鸡蛋价格相差两毛钱,思想斗争好几天。现在,总算还清了这些亲朋好友的借款,只剩下钟秀娟的二十万了。

他给钟秀娟的支付宝转了一万元,工资卡里还剩1375元。过年办年货,这些钱节约一点用,应该够了。至于孙子年后上幼儿园的报名费,只有靠寒假补课去挣了。

他在手机上操作完,给秀娟发送了一条转账信息和一个笑脸,然后把手机夹进日记本,放回到抽屉里。

夜幕下的黄荆山像一条沉睡的卧龙,卧龙下面的钟平垴湾闪着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孤立在村子右边的那栋楼房里,二楼的一个窗户上透出一缕蓝光。

那是钟秀娟的家,钱光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她家的灯,用的是节能灯管。那灯管还是他和儿子钱一凡一起去帮秀娟买回来的。灯光是蓝色的,亮起的时间越久就越亮。钱光明每晚离开书房前,都会习惯性地朝那里看一眼,看那灯光是否还亮着,看秀娟是否入睡。

今晚,这盏灯还亮着。她在干什么呢?她会像自己一样,因为思念、因为孤独而睡不着吗?

算命先生的嘴和那些所谓的“古话”和“老人言”真的就那么灵验吗?

站在窗前的钱光明,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算命先生给儿子算命时说的那些话,以及秀娟出嫁那天村里那些老人和妇女的对话……

儿子两岁那年,妻子抱着他在卫生室打针,碰到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孩子要过继给一个属狗的人做儿子才好养,不然,一辈子病灾多。原因是钱光明属鸡,钱一凡属狗,父子属相犯冲。儿子一凡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每个月至少要去大队卫生室打一两次吊针。

这话被卫生室的赤脚医生钟秀娟听见了,心直口快的秀娟说:“我属狗啊,看来这孩子跟我有缘哟!”

“找得好不如碰得巧。眼前有个现成的,让孩子拜你为干妈,你就白捡了个干儿子!”算命先生一说完,卫生室里就有人跟着起哄,怂恿一凡喊秀娟干妈。

一凡不知道干妈是什么概念,见大家都那么兴奋,他也觉得好玩,就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干妈!”

秀娟本是一句没过脑子的玩笑话,被大家起哄着下不了台,她索性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哎!”

有爱热闹的人去隔壁代销店买来一串鞭炮放了。鞭炮一响,这干亲就算结下了。秀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给一凡做了见面礼。

说也奇怪,从那年开始,一凡没再生病,连感冒都很少。

这件事以后,钱光明就有点相信算命先生的那张嘴了。再就是那年秀娟出嫁,湾子里的老人说的那些话,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老历五月底的一天,那天,高考结束后在家的钱光明,在房间里看《红与黑》。忽然听见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和锣鼓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自己门口,一直响着不走,就跑出来张望。

两辆贴着大红“喜”字的车子停在他的土屋门前。因为路面狭窄,后面那辆大卡车,在门前至少耽误了十来分钟才通过。卡车上,一群敲锣打鼓的人在上面不停地敲打,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钱光明听见一位老妇女说:“古话说,五月霉,五月霉,五月不嫁娶的。今天怎么有人嫁姑娘呢?”

“城里人不懂规矩,钟家的人也不懂吗?也太不讲究了。”

“秀娟还不到十八岁,这么急着嫁出去,肯定是肚子里有货了。”有个声音像春雷一样,在钱光明的耳膜里炸响。

“秀娟命好,嫁到城里,一辈子就不用种地了。”

从一群妇女断断续续的对话里,钱光明才知道,是对面钟平垴湾的钟秀娟今天出嫁。

钟秀娟和他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在一起读书。那时候的山南大队和山南小学就建在钟平垴湾的垴坜上,钟平垴和钱家畈两个湾子只隔了一口水塘和几块水田。学校旁边的那片竹林,是钱光明和钟秀娟他们经常去做游戏、过家家、捉迷藏的地方。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路,从钟平垴一直通到黄荆山上。从钟平垴翻山去光辉市,只要一个半小时。

初中以前,钱光明和钟秀娟以及湾子里的伙伴们,经常星期天相约一起,翻山去光辉市卖鸡蛋、卖农副产品,然后买回学习的用品。那时候,钱大河也是他们的同学。钱大河不爱学习,调皮捣蛋,喜欢搞恶作剧,大家都不喜欢他。没玩伴的钱大河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钱光明。有钱光明的地方就一定有钟秀娟。钱大河喜欢钟秀娟那双好看的眼睛和那对稀有的长辫子。

初中毕业后,钱光明考上了镇高中,钱大河和秀娟都没考上。钱大河父亲在大队当会计,把他弄进大队开广播。秀娟进了光辉市卫校读中专。

钟秀娟在光辉市读卫校,平时很少回家。读高中的钱光明学习紧张,就很少见到秀娟了。

听湾里的这些妇女说秀娟要嫁到山背后的光辉市,钱光明心里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除了不舍,还有许多的不解:她刚毕业,还不满十八岁,怎么这么早就嫁人了呢?

湾子里的老人孩子跟在车子后面去钟平垴看热闹,钱光明也有一种跟去的沖动。但理智告诉他,今天这个特殊日子,他一个大男孩跑去看秀娟,会引起别人的误会和非议。他抑制着心中的冲动和好奇,回到房间,站在窗边望着钟平垴,听那鞭炮声和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在山坳里回响。

午饭后,迎亲的车辆从钟平垴驶了出来。钱光明看到那辆贴着大红“喜”字的红色小轿车慢慢开到了自己家门口。他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坐在车内的新娘钟秀娟看到他,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朝他挥了一下手。

车子开过去了,钱光明的眼睛一直跟着车子走了好远。他看到秀娟还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那一夜,他辗转无眠……

高考成绩出来后,钱光明落榜了。落榜后的钱光明去山南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而钟秀娟中专毕业后进了山南大队卫生室,做了一名赤脚医生。

钱光明、钱大河、钟秀娟三个同班同学又能天天见面了。只是十八岁的秀娟已经嫁人,丈夫是光明市卫校食堂的一名工人。

秀娟结婚后不久,儿子易杰出生了。儿子出生的时候,秀娟那对罕见的长辫子剪掉了。钱光明对钱秀娟的眷恋也随着那对辫子一起收藏进了记忆的深处。虽然他们经常碰面,但他只能默默祝福秀娟家庭平安幸福。

终于盼到期末考试了。

考试这天,天空一直飘着小雨,教室里的水泥地又冷又湿。下午的考试刚一开始,钱光明就看见钟秀娟打着雨伞,在教室外面敲打窗户的玻璃。

“砰砰”的敲击声又急又响,教室里的孩子们一齐往窗外张望。他向窗外的秀娟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急忙开门来到教室外。

“打你手机你不接,幼儿园的老师打给我了。说仔仔突然上吐下泻,要送医院。”秀娟一脸焦急。

“怎么回事?”钱光明皱起眉头问。

“我问了老师,其他孩子都好好的,只有仔仔一个人这样。你早上没给他吃什么东西吧?”秀娟问。

“幼儿园有早餐的。我早上带他出来,直接送卫生室交给你的。”

“我也没来得及给他拿吃的,幼儿园的校车就来了。他肯定是在幼儿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秀娟說。

“今天期末考试,我走不开。还是麻烦你去趟幼儿园,给他用点药,看能不能不去医院。”钱光明用手抓着头,一脸无奈。

“我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吧!”秀娟看他那着急又无奈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数落了他几句:“以后上课把手机调到振动,别调静音。要找你的时候总没人接。”

卫生室在村委会的一楼,镇幼儿园的校车每天都要在村委会门口停留,钟秀娟的卫生室里经常坐满了接孩子的人。

刚开始,钱光明也来村委会门口等校车,接送仔仔。碰上有课时,才叫秀娟帮忙接送一下。一来二去,仔仔跟秀娟熟了,就对钱光明说:“以后我就跟秀娟奶奶睡,爷爷不要来接我。”

钱光明笑着说:“小鬼头,你是惦记秀娟奶奶家的零食吧。”

仔仔的心思被爷爷拆穿,冲爷爷害羞地笑了。

仔仔很乖巧,也会哄秀娟开心。他一口一个“秀娟奶奶”,把秀娟的心都叫融化了。他不光嘴甜,还会看人脸色。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比一凡小时候更可爱,更让秀娟心疼。

自己的孙子远在上海,秀娟不能去带,也没有时间去陪伴,她就把眼前的仔仔当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疼,一样爱。给他买零食吃,给他买衣服穿。仔仔跟她居然比亲爷爷还亲。

每天钱光明来卫生室接他,仔仔总黏着秀娟不愿意走。秀娟有时就把他带回家住一宿,时间长了,孩子跟她有了更深的感情。当年,她对干儿子钱一凡,可没有付出这么多的精力和感情。一凡那时候有父母照顾,有爷爷奶奶宠爱。一凡不缺爱,更不缺她的爱。可仔仔不一样,小小年纪就跟着爷爷、太姥爷两个大男人一起生活,粗茶淡饭且不说,别的孩子在父母身边得到的种种呵护和关爱,他享受不到。秀娟就用母爱般的细腻去呵护他、疼爱他、关心他,她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母亲般的真情。

对仔仔,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和爱在里面,她越来越放不下。

钱光明心急火燎赶到镇医院,看到仔仔裹着黑色羽绒服,依偎在秀娟的怀里,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心痛了起来。

他弯下身子,握住了仔仔露在外面的手。那手冰冷冰冷的。

“孩子怎么拉成了这样了?医生说是什么问题呢?”

“医生说,初步判断是吃了霉变或不干净的东西。具体要等化验结果出来。”

“幼儿园没来人吗?他们必须承担仔仔的住院费!”钱光明有些激动,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哈到了秀娟的脸上。

虽说房间开了空调,但温度并不高。秀娟穿着毛衣,抱着仔仔来医院的路上出过汗,这会儿背上有了凉飕飕的感觉。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钱光明赶忙脱下自己的黑皮袄,披在了秀娟身上。

带着体温的皮袄披在身上,一股暖流立即从身体流进心间。

钱光明像一只陀螺一样,在病房里不停地转着圈。秀娟看见钱光明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还看到钱光明两边的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

这个男人再也扛不住生活的变故和重压了。

看他一脸焦躁,不停地用手指往脑后拂着头发,秀娟用极轻柔的语调对他说:“那是下一步要讨论的问题。现在,仔仔是转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诊治?”

她的冷静让焦躁的钱光明平静了下来。

“转院!必须转院!”钱光明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去叫个车,我们去市儿童医院。”

仔仔急性肠胃炎,在光辉市儿童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钱光明在医院陪了一个星期。秀娟来来去去跑了好几趟,有时炖点汤来,有时送顿饭来,还替钱光明守了仔仔两个晚上。仔仔的医药费,医保只报了60%。剩下的一千多,幼儿园出一半,钱光明出一半。在医院几天,吃的喝的用的花掉了几百,卡里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仔仔的这场病,生得太不是时候。钱光明补课的计划泡了汤,仔仔过完年上幼儿园的报名费也没了指望。原本准备给仔仔和岳父每人买套新衣过年的,这计划也只能放弃。

人是英雄钱是胆。钱虽说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从医院回来后的钱光明心情烦闷起来。

腊月二十五,他带着岳父和仔仔去镇里的理发店理发。他怕年底涨价,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件事就去了理发店,结果还是涨价了。

“往年都是腊月二十七八才涨价,今年怎么提前涨了?还翻了倍涨。”三个人理个发,就花了120,他差一点儿和理发店老板吵起来。

越是没钱,越是多花冤枉钱。年前剃个头,是想去去一年霉气,讨个新年吉利。店老板的涨价,让钱光明惹了一肚子气。可大家都那样付钱,没有人说一个“不”字,他钱光明一个人又翻不起浪,也只能照价付了。

他回家后,把过年要买的物资列了一个清单。斟酌哪些是必备的,哪些还可以省掉。可不管怎样节省,口袋里的钱买不回他必须买的过年货。

他后悔没听秀娟的话,不该把那一万块钱先还的。现在,他不好意思再向她开口借钱,只能是一切从简了。

当钱光明正发愁时,腊月二十七,他的工资卡里突然收到一笔十万元的巨款。

手机里收到这个短信通知时,他心里止不住一阵狂跳。没听说有补发工资一类的消息呀!就算补发工资也不会是巨款呀!是有人把钱打错了卡号?还是银行弄错了?再不然就是手机信息有误?

为了验证,他特意跑到镇银行去查了一下余额,卡里果然有了100694.32元。

这个工资卡卡号除了学校财务室,只有秀娟知道。当初借秀娟的20万,就是给的这个卡号。也不对呀,就算她知道我没钱用,也不会一下子打这么多呀!

钱光明满脑子疑问,从镇上回来,直接去村卫生室找秀娟。

在卫生室里,他又看见了那个讨厌的钱大河。

听秀娟说,仔仔住院那几天,钱大河天天往卫生室跑,要秀娟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还勸秀娟跟钱光明趁早断了来往,说这样的家庭,只会拖累她一辈子。

“你孙子不是病了吗?你不在家带孙子,不去办年货,还有空往这里跑?”看到钱光明进门来,钱大河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见钱大河,钱光明心里就不舒服。他越来越讨厌这个油腔滑调、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了。虽然在一个湾子里住着,钱大河现在还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但钱光明一直看不起他。特别是最近他老婆过世后,他就像一条癞皮狗一样缠上了秀娟,让钱光明觉得更可恶。

“你拿着工资不好好上班,还到处串岗,当心群众要你下岗。”钱光明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这叫深入群众,工作爱情两不误。秀娟,你说是不是?”他皮笑肉不笑,朝秀娟抛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秀娟恼着脸没理他。

“你这叫扰民。”钱光明说。

“我这叫对口扶贫,帮助她尽快脱单。等我们成了两口子,就请你来喝喜酒。”钱大河涎皮赖脸地说。

“谁和你两口子!你再瞎说别怪我发毛了。”秀娟吼着他。

“你发呀,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钱大河盯着秀娟的脸,坏笑着。

钱光明提高了嗓门说:“人家对你没意思,你干吗死缠烂打!”

“我看她就对你有意思。离婚这么多年,一直守在你身边不嫁,守到你老婆都过世几年了,你还不给她一个名分。你不娶她,难道还不许我娶她?我现在也是自由身。”钱大河讪讪地说。

“我就对他有意思了,跟你有关系吗!”秀娟怕钱大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冲钱大河大声吼着。

钱光明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钱大河说出了他不愿意承认和不敢面对的事实。特别是妻子走后的这三年,秀娟对他的情意,秀娟的用心付出,他都看在眼里、装在心上。他不敢回应,更不敢接受。为人师表的那份清高和自尊让他瞻前顾后。他上有70多岁的岳父要照顾,下有年幼的孙子要抚养,还有几十万元的债务要还。他不能给秀娟一个轻松安定的生活环境,不能给她一颗完整的心和一份不掺杂任何私念的情感。他不想成为秀娟的拖累,更怕别人说闲话。

对于钟秀娟的付出和示爱,他不敢正视,甚至是惶恐不安。他对这段感情有太多的顾忌,太多的担忧,以至于他一直没有行动,一直在犹豫不决中。

“我已经答应钱光明了,他说等一凡回来就结婚。”秀娟见钱光明半天没有说话,就对钱大河说。

“真的假的?”钱大河不相信地盯着一声不吭的钱光明问。

钱光明没想到秀娟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好顺着秀娟的话说:“这事还能骗人吗?等一凡回来,我们就结婚。”

“原来你们早就暗通款曲了,害得我钻烟囱。”钱大河望着他们,一脸的坏笑,“我就说呗,有哪只猫子不吃腥呢!结拜结拜,必有古怪!我看你们两个的关系,早就不一般了。”

“你胡说八道!我是被你逼急了才答应他的。”秀娟说。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钱大河恨恨地望着秀娟说。

“我享不起你家的荣华富贵。”秀娟没好气地应着。

“缺心眼!有你后悔的。”钱大河灰溜溜地出了卫生室的门。

“我不后悔!”秀娟冲钱大河的背影喊着。

钱光明看见钱大河走了,正准备开口和秀娟说银行卡的事,秀娟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说:“我下半辈子就赖上你了。”

钱光明心里既惊喜又紧张。他何尝不想有个女人陪伴他走完人生的下半场。更何况这是一个常常让他心动和感动的女人,是一个对他全家有恩的女人!夫复何求!

秀娟在钱光明怀里喜极而泣,用头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你这个狠心的家伙,今天要不是钱大河逼着我说出口,你准备让我等你到哪一天?”

“我是怕拖累你,给不了你幸福。”

“你哪一天没拖累我?我这一生跟你是剪不断理还乱。”秀娟挣脱钱光明的怀抱,扬起飞着两片红晕的脸问。

钱光明心里暖融融的,脸上也荡漾着笑意,竟幽默地说了一句:“我下半辈子给你当长工来还债。”

“我不值得你付出下半辈子吗?”秀娟幸福地笑了。

“值得值得。你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后,我会让一凡和仔仔好好报答你的恩典。”钱光明说。

“我只要你的承诺,你的陪伴,和孩子们无关。”

“我能给你什么承诺?我一穷二白,只剩下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给我金,我用不了,给我银,我戴不完,给我一颗心,我还能炒盘菜吃。”秀娟也幽默了一把。

“行!我就做你的一盘菜。”钱光明笑着说,“我问你个事,你这几天给我卡里打钱了吗?”

“没有啊!”

“我工资卡里突然多了十万块钱。”

“大钱都借给你了,我手里一下哪有这么多钱。”

“那就奇怪了。是银行弄错了,还是有人打错卡号了?”

“你去银行确认了吗?”

“我刚从银行回来的,工资卡里确实有十万,我还取了两千出来。”

“肯定是银行弄错了,你别动那个钱,免得到时候要你补回去。”

“我只取了两千,准备去办点年货的。”

“我把那一万块钱转回给你,你今年正好没带学生,有时间办年货。把年货办充足、办精细一点,易杰一家三口回来,我们两家就在一起过年。”

“我们的事还没跟易杰说,易杰会同意一起过年吗?”

“他会同意的。他早劝我去找个伴,我一直没答应。”

“易杰一直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钱光明感慨地说。

腊月二十八上午,钱光明跑了两趟超市,买足了过年的物资。两家的冰箱都装满了,过年的烟酒糖果都准备得很充足。下午,他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秀娟下班后回来,在钱光明那边吃了晚饭,就开始整理买回来的年货。

“叫你一人买套新衣服的,怎么没看见。”

“买好了,在楼上衣柜里。”

“明天你再莫穿那件皮衣了,把那件新衣服换上,下午我们一起去接易杰。”

二十九上午,钱光明把楼上楼下重新收拾了一遍,下午又去秀娟家,把打扫过的房子又整理了一遍。下午四点,和秀娟一起去光辉市火车站接易杰。

易杰的动车五点半到达火车站,钱光明和钟秀娟等在候车室里。看着候车室里人来人往,钱光明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想到了儿子钱一凡。

很少出远门的钱光明,从没感受过春运火车站的那种拥挤和喧闹。候车室里到处都是人,这些人个个大包小包,肩挑背驮,行色匆匆。他们不远千里万里,只为回家和亲人团聚,只为和家人叨叨在外打拼的艰难经历,分享工作中的成功和喜悦,以及离别后的思念和孤独。

钱一凡,你在哪里呢?你在他乡已经漂泊三年了,就没想过回来吗?钱光明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流,心里一阵难过。

突然,他听到了秀娟的惊呼声:“钱一凡!”

“光明,快过来看,真的是一凡。”秀娟把他拉到出站口的正前方。

钱光明看见钱一凡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旅行袋,走在人流中。易杰夫妻紧随其后,易杰拉着两个行李箱,肩上还挎着一个背包。妻子斜挎着小包,手里牵着儿子贝贝。

真的是一凡!钱光明在人流中看到了钱一凡。日思夜想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是跟秀娟的儿子易杰一起回来的!他的眼睛立即湿润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那笔钱是谁打的。一凡读大学的时候,他每次把工资卡给他拿去刷卡交学费。那卡号,一凡早就烂熟于心了。

錢光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随着人流走到了跟前。

钱一凡看见秀娟,先喊了一声干妈。然后放下行李,走到了钱光明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

钱光明此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心里的怨恨和思念都化成眼泪流了出来。

他一把拉起儿子,用手捶打着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臭小子,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啊!一凡在你那里,你硬是没露一点口风。”秀娟说着去抱贝贝,贝贝躲到了妈妈的背后。

“我是按照您的指示,发动全国各地的朋友和同学去打听、去寻找,才发现他在深圳送外卖,他说没挣到钱没脸回家,还不让我告诉你们。今年上半年,我叫他到上海,把他介绍到我的公司上班了。”易杰说。

“这才是做哥哥的样子。”秀娟夸赞着儿子,心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一凡本性不坏,当初是被他老婆带进赌场,走了偏道。到上海后,工作很努力,生活很节俭。前几天,他给钱叔汇了十万。他现在是我们公司的一个部门干部,年薪可以拿30万。”

“易杰呀,一凡多亏有你这个好哥哥照顾着。”钱光明擦干眼泪,过来跟易杰夫妻打招呼。

“回来了就好。咱们赶快回家吧!仔仔和老爷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呢!”秀娟说。

钱光明接过易杰肩上的挎包和手中的行李箱,跟在抱着贝贝的秀娟后面,随着人流向火车站外面走去。

三个年轻人望着父母的背影,会心一笑。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坐上车,向黄荆山南面那两个鸡犬相闻的村庄缓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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