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人的妻子

2024-03-17 11:31鲁赫萨娜·艾哈迈德
译林 2024年2期
关键词:萨利姆侯赛因看门人

〔巴基斯坦〕鲁赫萨娜·艾哈迈德

安妮特用手指撩开散落在脸上的细碎短发,用手掌来回摩擦棉布裙子的两边,想把皱褶压平,结果却是徒劳。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朵干瘪褪色的花。该出发了。快下午5点钟了。但太阳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报复似的烘烤着这片令人窒息的焦渴土地。

房间里挂着厚厚的窗帘,一角卷了起来,仿佛是被日光晒缩水了,她重新拉严实,享受着留给她的最后几分钟的凉爽和幽暗。她实在不愿走进那白色的光芒中。这是个创纪录的高温夏天,前一天有两人因中暑而死。想起昨天动物园鸟舍里的鸟儿都安静下来,那些威猛的大型猫科动物也都变得无精打采,她越发恼恨这无情的太阳。这种高温天气不能再持续下去了。120华氏度足以把最虔诚的太阳崇拜者变成叛徒。即使在最好的季节,拉合尔动物园对动物们来说也不是一个完美家园,这样的高温更是威胁着它们的生命。当然,这种情况必须尽快停止。

这时一杯柠檬苏打水神奇地从窗帘后面递了过来。卡穆对时机的把握总是恰到好处。她用带着浓重英格兰口音的乌尔都语问他:“先生回来了吗?”

“没有,夫人。”他回答时语气略带歉意,把托盘递到她面前,目光恭敬地看着地面。

“谢谢你,告诉司机,我五分钟后到。”这次她借助手势来表达她的意思。

先生还没有回来。要到晚饭时间才能见到他。他应该在5点半去打高尔夫球。也许他又在俱乐部换衣服了。他本可以打电话的。九年了,情况一直如此,但她依然很受伤。她开始收拾东西,努力不去想这种伤痛。海军蓝小遮阳伞、米色草编袋、遮阳镜和从英国文化协会图书馆借来的兽医手册很快就准备好了。室外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赶紧钻进开着冷气的蓝色丰田车里。

动物园离他们坐落在政府官员住宅区的房子不远。英国人虽然已经离开37年了,这里仍然是拉合尔最显特权的地方,在高高的围墙后面的大草坪上,矗立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政府官员住宅,虽然外墙已经褪色,但仍然拼命保持着昔日主人的高傲。

动物园应该在5点闭园。但由于没有铃声催促,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努力劝说游客赶紧离开,大门将在5点关闭,不走就会被锁在里面。不情愿的孩子们吮吸着冰棍,慢吞吞地跟在大人身后。冰棍见热就化,汁液顺着他们的手指滴落下来。早就想去阴凉处的大人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步履匆匆地赶向大门,那里可能有等待他们的交通工具,也可能没有。

看门人顾不上催促游客,忙为安妮特的车打开了大门。他们从落在最后面的游客身边驶过,向位于最里边的仓库和管理员侯赛因的住处驶去。侯赛因已经为她的到来准备好了一切:书籍、登记簿、水桶和天平。他把这些物品摆放在走廊里,自己坐在一把晒得焦干的椅子上,脚指头又干又脏,从窄窄的皮凉鞋里探出来。看到她来了,他急忙站起來迎接。交换了简短的礼节后,他照旧先请她喝杯冷饮,她像往常一样拒绝了,然后他们开始干正事。

现在是安妮特坐在那把椅子上,翻看着账簿的条目,而侯赛因则忙着寻找动物的食物,称出鸟儿吃的粮食和猴子吃的水果。他知道安妮特更喜欢亲自核对鱼和肉的重量,所以只有她看完当天送到仓库的所有食物账目后,他才称这两样东西的重量。把所有食物准备好大概需要40分钟,然后在她的监督下,两个同时也帮忙修剪草坪的男孩会过来和他一起给动物喂食。

他有时会对她感到好奇。她是谁,从哪里来,究竟对动物有着怎样的热爱,才使她顶着骄阳走出家门,而此时她那个阶层的大多数女人还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打瞌睡。他知道他得到这份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大家都知道,前任管理员因为她的干预被解雇了。看门人已经跟他讲过很多次了……大约两年前,她来到动物园,看到动物们又瘦又饿的样子,于是决定投诉。她多次写信,联系相关部门,让他们把管理员换掉。侯赛因开始上班的那天,她也来了,手里拿着一封省长的亲笔信,信中说,她得到了省长的许可,有权在给动物喂食之前先“检查”食物,她将亲自来现场监督,确保动物饮食适当。迄今为止她从没迟到过。侯赛因养成了为她做准备的习惯,害怕自己也会因为她的不满而失去工作。看门人马加认为她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可怜的纳瓦兹先生被扫地出门,一家八口失去了经济来源。他真是个好人呀,可至今还没找到工作。”说完他总是长叹一口气。侯赛因听到这里就会对这个故事失去兴趣,想起还有一些重要事情要做。

今天侯赛因去给动物喂食时,安妮特照例跟在后面。但她已经热得筋疲力尽,被汗水浸湿的夏装紧贴在身上,于是她就坐在一条被茉莉花和木槿树丛遮蔽的长凳上休息。浓郁的花香也压不住动物笼子里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在夏季的几个月里,水是个问题,笼子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散发着恶臭。她很担心那只叫“钻石”的猎豹。它似乎比前一天更无精打采了,对侯赛因塞进笼子里的肉毫无兴趣。她打开兽医手册,想知道他们是否应该联系兽医,还是先仔细观察一下再说。她很喜欢这只猎豹。动物园的许多员工也都喜欢它。它的名字也是他们起的,因为它的眼睛在夜晚会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它原本是一只活泼顽皮的猎豹,和在孙德尔本斯国家公园可能见到的任何猎豹一样,但这个夏天真的把它给毁了。她拎起草编袋,径直朝豹笼走去。她走得很慢,鞋子踩在软泥地上,没有什么声响。

看见那个女人时,安妮特本能地退回几步。那女人既没有看见安妮特,也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她正小心翼翼地在白色围栏的禁区内移动,慢慢地绕着笼子转,神情紧张而专注。只有工作人员才被允许进入那个区域,就连安妮特也遵守这个规定。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直盯着“钻石”,但似乎并不太担心。突然间,她蹲下来,身体前倾,胳膊伸进笼子里,抓起几块肉,迅速塞进塑料袋。看到这一幕,安妮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样子很柔弱。得到战利品后,她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开了。在朦胧的暮色中,安妮特感觉急需坐下来休息,因为她的身体摇摇晃晃,汗流浃背,虚弱无力。她花了几分钟让自己镇定下来,暗自奇怪为何不去阻止那个女人。她本来可以冲她吼叫,她的职责就是阻止一直以来在这里发生的偷窃行为。只见“钻石”慢慢地站起来,缓步走向它的晚餐,仔细嗅了嗅肉,然后开吃。当安妮特终于缓过劲来,准备离开时,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那几个男员工正守在大门口,等着为她送行。对她来说,稍晚一点离开很正常。她特别喜欢闭园后动物园里安静平和的气氛,有时只要光线允许,她就坐在那里看着动物们安静下来。

当太阳落到动物园西边高高的泥墙之后,黑暗总是突然降临,迫使她不情愿地离开。她感觉身体像脱了水,当丰田车驶过大门时,她举起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和那些人告别。

当天晚上,她迫切地想和萨利姆说说在动物园看到的那一幕。吃晚饭的时候他只是板着脸埋头用餐,但她还是提起了这件事。他爆发出一阵大笑,讥讽道:“你没报警吗?”

“没有。”听到他的讥笑,她很不舒服,“有什么可笑的?”

“你的监督行为,你所认为的那种道德危机。”他的笑声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寒意,加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道德危机?”

“我想他们就是这么叫的。”他似乎专注于眼前的美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剔出鱼刺。她把目光移开。停了一下他又说:“我跟你讲过豪太太的故事吗?”

“我想你没有讲过,她是谁?”安妮特开始对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超然语气感到恼火。

“那还是20世纪40年代的事情,我父亲被派驻到伊朗的马什哈德,豪太太是总领事的妻子。她特别喜欢马,每天下午都要出门,在城里四处走动,寻找生病的和受虐待的马,并把它们收留。这成了她的日常工作。她穿着马裤,手持鞭子,亲自鞭打马的主人,然后把马带走。她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人。马的主人受到的待遇比马还差,最后被投进监狱,还失去了一匹能干活的马,却没有得到任何赔偿。”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的欲言又止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不过他马上补充道,“在那个年代,如果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抗议糖价,一艘英国军舰就会从海上开过来威吓人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萨利姆。我在这里做的事情和她的不一样。”

“是的。我希望如此。你没穿马裤,也没有惊动警察。那时我才11岁,对罪孽的认知比现在要单纯得多;总是同情弱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始终不能确定这些马是不是真正的弱者。”

他这是在残忍地漠视她的感受,对此安妮特感到一种绝望的、无言的愤怒。还有他的敌意、极端化和过度简单化。他们这是怎么了?她不喜欢把场面弄僵,但当她扔掉餐巾,起身离开餐桌时,还是用力过大,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走到阳台上,心不在焉地凝视着在黑暗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回忆着过去。他们在剑桥大学时的激进主义思想都退去了,于她而言已经转化成一种隐隐约约的自我防御。她生气地想,这已经成为他的风格——带着个人成见把白人国家的全部罪恶感灌输到她的灵魂里。争论和愤怒在他们之间挥之不去。

她悲伤地想,他很清楚她对动物园里的动物的感情。它们对她来说很特别,就像家人一样,甚至如同她的孩子。它们受一点委屈都会让她感到心痛。那个偷肉的女人明明犯了一个错误,他却在这里混淆是非,试图将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相提并论。他这样做就是为了羞辱她,让她出丑。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一丝往日的激情来缓和意见分歧。

她在拉合尔也认识一些其他的白人女性,她可以和她们交谈,但她们和她也存在信念和看法上的差异,这些差异总是挡在她们之间,加剧了她在这个拥挤而炎热的城市里的孤独感。他在贬低她,拆她的台,使她再次处于防御状态。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既愚蠢又软弱。她当时真的应该打电话,即使不报警,也应该告诉工作人员,这是合乎逻辑的行为。她决定明天的首要任务就是和侯赛因谈谈这件事。

然而,第二天下午,当她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提出这个问题时,她又动摇了。她压低声音,艰难地对侯赛因说:“我有件事要问你,侯赛因。”

“好的,夫人。”他说,很警觉,但不失礼貌。

“动物园里住了几家人?”

“一共三家,夫人。我一家,看门人一家,花匠一家。”

他已经准确地预料到了她的下一个问题。不知怎的,她无法把那个女人和侯赛因联系起来。她犹豫了片刻后说:“昨天我看见一个女人从‘钻石的笼子里偷肉。”

他的吃惊似乎不是装的。“一个女人?夫人,她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安妮特注意到那两个在走廊里等候的男孩好奇的目光。“高个子。”她回答。

“那是塔拉,夫人,是看门人马加的妻子。要我打电话给她吗?”

“好的,请吧。但你得留下来给我做翻译。”

还没开始讯问她就已经发怵了。

肯定不容易。塔拉来了,这是个衣衫褴褛但非常漂亮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流鼻涕婴儿,身后跟着一个满身灰尘、蹒跚学步的孩子,孩子手里紧紧抓着她已经褪色的黄色纱巾。她在门外停下来,把孩子们留在草地上,然后走了进来,站在他们面前,流露出不服和挑衅的表情,丝毫看不出胆怯或悔恨。有好一会儿,她什么也不说,似乎既不想解释,也不想道歉,还把脸转向了别处。安妮特感觉到了大脑中正在积聚的正義之怒。然而,突然间这个女人开始说话了,滔滔不绝,情绪激动。大多数话安妮特都听不懂,只好望向侯赛因寻求解释。他局促不安地咳嗽了几声,试图打断塔拉,但被安妮特拦住了。“先告诉我她说的是什么。”她迫切地说。

“她在说关于‘钻石的事情,夫人;她说猎豹想让她拿走它的一些食物。”侯赛因的语调中清晰地流露出对这个理由的怀疑。

“她为什么这么说?”安妮特的愤怒明显升级。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而侯赛因看起来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急于脱身。

“她说,如果她不取走一些,‘钻石就不会靠近它的食物,她还说你明晚可以待在那里亲眼看看。”

“这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另外它身体也不太好。”安妮特示意侯赛因翻译这句话。但女人的说辞引起了她的思索。对此她的怀疑不像侯赛因那么大。她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钻石”坐在阴影里,似乎对食物不感兴趣,任由那个女人偷拿,而不是猛扑过去,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夫人,她说‘钻石是一种具有圣人精神的动物。它知道她的孩子们经常挨饿,所以它不愿独吞那些食物。它等着她取走一些,如果她不取,肉就会烂掉。”即使在讲述这个奇妙故事的时候,侯赛因的嘴角也带着嘲讽和怀疑。

安妮特内心深处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在正式场合,她觉得有必要反驳这个说法。“告诉她,她弄错了,好吗,侯赛因?告诉她不能再那么做了。”她又说了一遍,想体面地结束这一事件。

当侯赛因把这句话转达给那个女人时,他似乎对安妮特态度的不坚定感到失望。而那个女人并不领情。她还在争辩,洪水般的话从她嘴里涌出来,仿佛她最初辩护的成功给了她更大的动力。安妮特再次仔细观察她的脸。那是一张坦率、诚实的面孔,黝黑的皮肤上闪烁着认真和执着的光芒,彻底赶走了安妮特的愤怒。她讲的关于“钻石”的故事,对安妮特来说就像向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证实她的孩子确实是个神童。最后安妮特以温和的警告结束了这次讯问,转身离开。她一方面惊叹于塔拉的故事,另一方面也对最后的结果感到满意,至少比预想的要好。

那天是星期四,是拉合尔竞马会俱乐部的烧烤之夜。她通常在8点左右和萨利姆一起去那里享用晚餐,晚上很晚才回去。此刻她坐在那里一边慢慢喝着饮料,一边等他冲好澡出来。此前他去打高尔夫球了。聚集在这里的达官贵人还是往常那些人,他们像往常一样东拉西扯,寒暄也像往常一样毫无意义。安妮特等得有些不耐烦,傍晚那场触动人心的讯问使她的心变得沉甸甸的,而她的大脑被一个问题折磨着,一个关于她的婚姻的问题,也是一个她回避了很久的问题。很明显,一切都结束了。子女和房贷,这两个维系婚姻的神奇纽带对他们来说都不存在。他们住的房子是从萨利姆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至于子女,他们根本没有。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多么遗憾。但是她暗暗担心,在这个社会里,沒有子女很容易成为一种遗憾。她把自己的精力放到其他事情上,动物园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塔拉动摇了她的一切信念。当然,还有“钻石”。她想起塔拉带着两个孩子沿着发烫的水泥路走过来,想起塔拉说的话。她看见自己在仓库的走廊里,和侯赛因一起核对、称量、检查所有食物,不由得感到些许羞愧。

萨利姆从浴室里出来了,服务生按例行顺序把烤肉堆在他们面前:先是鸡胸肉,然后是烤串和辣味羊肉烤饼。这些食物也许值侯赛因一天的工资,看门人两天的工资。萨利姆忘记了她前一天晚上的烦恼,心不在焉地问她白天过得怎么样。

她入迷地看着这些食物,仿佛看到它们表面诱人的光泽随木炭味一起消失了,变成血淋淋的大块生牛肉。她似乎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她勉强吃的一小块肉几乎卡在了喉咙里,让她恶心得快要窒息。她冲萨利姆大发脾气。

“结束了,不是吗?”这是她唯一能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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