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旅店

段子期

我是半个月前来到这家温泉旅店的，入秋后的绪云山景区天气转凉，天空整日灰蒙蒙的，不见太阳。

对于一个刚出院的伤患来说，这里算不上康复疗养的最佳选择。但这家店的王老板跟我父亲是故友，他听说我在旅途中摔下山受了伤，特地邀请我来这里疗养身体。我父母都在国外没法陪护，又碍于礼节，我便答应了。王老板派人专程将我接到山上，留我在这里住上半月一月，说这里的天然矿温泉对恢复身体有好处，还要帮我找最好的康复治疗师来。我不想再添麻烦，婉拒其他繁余债赠，只答应每日的温泉和餐食疗养。

我在医院已经恢复大半，能下地走路，只需一根拐杖支撑右腿，其余无卷。刚交往半年的歌手女友正忙于她的一档综艺节目的录制，她说过那是她的翻身仗，至于我的伤情，她无暇过问。我早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长久，短暂的迷恋过后，各自都要去往下一站。

酒店位于山腰上，我的豪华客房有落地窗，视野足够好，能看到山的不同侧面。温泉池分散在户外的山林中，有硫礦泉等多种矿物泉，非常天然，我每天都要泡一泡。池边雾气蒙蒙，仿佛什么都能化在池中，如同世外摇池。

这里共有十二处温泉池，最大的宽如卧室，最小的仅两平方米左右，温泉水很有讲究，每一处都是自然形成，且全年恒温 ，不需要任何人为加工处理。这里能聚集数量如此之多的天然温泉，堪称大自然造物之奇，有不少远近游客闻名而来。现 在还未到淡季，可每日来的新客却不多，基本一人能享受一整个池子，餐厅和大堂也显得有些冷清，我每次路过，拐杖敲在地面发出的塔塔声，总能产生空旷的回响。

习惯了漂泊在路上的人其实对伤病习以为常，最难熬的是暂停键一旦按下，激流变得平缓，会让人对眼前的生活产生怀疑，逃离或投身其中都不太适宜。好在这温泉旅店像是有某種魔力，栖身其中却不觉厌倦，我经常看山中风景，山中风景倒是也把我看习惯了。这里的员工喜欢找我聊天，问我的旅行经历，或在路上遇见的奇人异事，我偶尔说一两个，他们当作故事听。很快，我便与大家熟识了。

那天晚上雨停了，我吃完饭在餐厅休息，从落地窗能看见外面深遂的绿意。我安静地坐着，点壶茶独自品尝。如果大厅客人不多，大概率会有员工带着些厨房甜点来找我攀谈。

今天是搓澡师傅林家德，他像一团近地飞行的云飘荡过来，在我前面站定片刻，胖胖的右手压了下白色制服的衣角，眼神向我示意后便很自然地坐下来。他酝酿过了开场白，将一个小果盘端上来，压低声音说： “全老师，听说您是走遍世界的冒险家，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您说。”

“不知您听说过旅店的事没？”

“什么事？”

“这家店有一个秘密。”

“喚？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我儿子死在了这，我要找出真相。”

“从头讲讲？”

远处的山里有雾气蒸腾上来，掩映住深遂的绿色，眼里感觉凉悠悠的。我为他倒上一杯茶，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换作以前，杯里会是酒。

他直入主题，先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会产生不同记忆的事。我回答说： “极有可能，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部分。”

“就像曼德拉效应吧。”他接话。

然后，他继续说：“我儿子叫林加加，是北航天文系的学生。半年前，他和几个同学约好一起去绪云山山顶观测哈尔—波普基星，他说那颗基星的基尾将扫过地球磁层，磁暴将持续好几天。他说那项工作很重要，叫我们不要打扰他。可当晚，我儿子在上山观星的途中不小心摔下了山，同 学们慌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报警后，他们摸黑来到山腰上的这家旅店，叫人帮忙一起找。三小时后，人找到了，我儿子只是晕了过去，腿上受了些轻伤，连夜被送到山下最近的医院，全身检查了一遍，医生说没有大碍，伤口包扎后，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这件事，儿子没有告诉我们。三天后，他又一个人回到绪云山，继续他的观星任务。星象出现了些变化，还需要增加观测时间，他本来打算在山顶支帐篷过夜，温泉旅店的王老板知道后，专门邀请他免费住下，事后给大家讲讲宇宙天文知识来换旅费。他欣然答应。

“那几天的星象据说很诡异，哈尔—波 普基星并不是第一次路过地球，那次‘再度访问，可能不是偶然。不过，所有星体都是宇宙诞生时洒下的余浑，直到几十亿年之后，这尾迹还在持续向可知的宇宙空间外飘洒。他打算多待一阵，白天泡温泉，晚上观星。诡异的是，住进旅店的第七天，我儿子消失在了温泉里。有人说看到了尸体，有人说没有看到，有人说自杀，有人说他杀，找了一圈，活人和尸体都没找着，但他的东西都在，加上所有监控记录，证 实他那天并未离开旅店。可是人呢？我和他妈妈一直联系不上他，找到他同学后知道了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商量后，决定到这里应聘，留下来悄悄查探情况。”

“这件事情你应该去找警察，我不懂破案的。”我说。

他摇头，像一棵大树晃动枝叶，“警察没有调查出结果，只当作失踪案搁置。我们在这里花了好几个月时间，从老板、员工、客人口中打听可能跟儿子有关的所有细节，还是没有结果。如果儿子自杀了，我们想给他收尸；如果是他杀，我们要报仇；如果没死，我们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说说那些听来的细节吧。”我举起茶盏，饮下快失去温度的茶水。

“王施乐老板是个好人，温泉旅店原本是他哥哥的产业，哥哥死后，他出于责任接手过来。本来他可以把这里卖掉，把财产分了，往后过自由谦洒的日子，但他哥哥曾经说，温泉旅店必须一直存在，除非这座山被铲平，除非这座城市消失，除非宇宙連灭。王施乐不懂哥哥为何如此执着，他只能默默照做，任疑惑随着时间慢慢消磨，久了，他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融在一起。

“我儿子消失那天，王老板恰好不在山上，除了温泉旅店，他好像还有别的事业要操心。不过，王老板提到，我儿子好像有什么新发现，不是关于星空，而是关于泡温泉。他兴冲冲地去问过王老板关于这间温泉旅店的历史，王老板了解得不多，说要去找哥哥的遗物看有没有相关资料。王老板后来忘记了这件事，直到他失踪，也没能解答他的疑惑。

“厨师长老赵跟我儿子见过几次，按理说他们本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我儿子受王老板的恩惠，一日三餐都可以跟赵厨师长他们一起吃员工餐。在后厨吃饭的时候，赵厨师长偶然间提起前任老板王翘楚，说 他一手建造起这间旅店，过程非常艰辛，选址考察的时候还有科学家参与。

“赵厨师长说，后来，有很多常客不是为了泡温泉而来，而是为了温泉里的秘密。

这个秘密可能只有王翘楚老板和他的密友知道，他常邀请他们上山来住一阵子，包 下几个总统套房和温泉池，一起聚会聊天，神秘今今的，其间不让任何员工接近。我 儿子以为是商业机密，赵厨师长说商业机密的可能性不大，天然温泉是大自然给的，别人想学也学不来，不存在商业竞争。

“我儿子泡过这里所有的温泉，在不同的时间段都去过，那天他没有选择去观星，而是泡在温泉里。他消失的时候是傍晚，月亮刚显出银白色的亮光来，赵厨师长成了 第一目击者，他仅仅是路过，远远看见 池中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又不见了，只 听见水深处若有似无的回声。赵厨师长赶忙去找了唐经理过来，唐经理站在池边往水中看，越看越不对劲，突然尖叫一声，大喊赶紧救人，可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问过唐经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是 不是我儿子林加加。他说就是一具尸体，明明就是一具尸体。唐经理坚定地说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身体就伏面沉在水下，静止不动，肯定没气了。他说一看就是自杀 ，像是吃了某种药物之后，走进温泉水里静静等待死亡，只有在溺毙前就失去了意识，身体才会呈现出这种姿态。而且周围也没有搏斗的痕迹，池边干净整洁，所以一定是自杀。

“赵厨师长和唐经理各执一词，唐经理便火速去浴室脱衣、冲水、消毒，下温泉池捞尸体，但是，就如猴子捞月一般，什么都没捞着，只在边缘处抓到一件他穿过的浴袍。

“人是真不见了。警察来之后，找所有人都问询过，儿子那几天的生活非常规律，按时吃饭、工作、休息，都如常，除了他消失的那一天。温泉区没有摄像头，赵厨师长和唐经理的证词都无法得到证实。 而我和我老婆的真实身份只有警察知道，他们出于同情默许了我俩的行为。

“我老婆怀疑王老板，猜测是我们儿子撞破了他的什么秘密，被他谋害后又转移尸体藏了起来。 他看上去是很礼貌和善的，但说不定善良的面孔只是一层伪装。 不过实话说，这家店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污点。 ”

山上入夜更快，夜色四合，茶水很快淡至透明，沉默的间隙，林家德凝神思考还有什么能与我说的，像一团陈旧的云。 他的谈吐不像是一个搓澡师傅，林加加之谜每过一天就在他心中增加一枚秤庇，令他的眼睛和脸深深地向下坠。

“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呢，老林？”我叫他老林，一方面是想安抚他的心情，一方面是想从他口中听到更多。

他掘了掘嘴唇，继续说：“我们俩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也不差，儿子常常跟我们讲天文知识，我们能听懂一些。 他在同学之间有一个外号叫加加林，不是学苏联的那个宇航员，只是单纯地把名字倒过来念，他自己取的，说是什么以此来对抗这个线性宇宙的无序，全老师，您是能懂的吧。 加加林，我们后来也这么叫他，当作爱称。

“加加林的事，我告诉您不是为了博得同情，如果您对他的消失已感到好奇，不妨和我们一起寻找真相，这说不定会成为您一段新的冒险经历。 我想请求您帮我们的是，去找王老板要到他哥哥的资料，那应该是我儿子失踪前正在寻找的东西。 王老板敬重您，您拜托他，兴许能成。 ”

他诚挚的眼神似在等待告白后的回应，没有留下拒绝的余地，把我一同网入这个秘密之中。 考虑到加加林受伤上山的遭遇跟我颇有些类似，在好奇心和同情心的共同驱使下，我答应下来：“好，我试试。 ”

温泉不宜久泡，一次20—30分钟，每 天2—3次为宜，不宜频繁入浴。 方形竹盘里盛着茶杯和饼干，静静漂浮在池中水面上，宛若一叶轻舟。 我最钟爱硫礦泉，泉水从岩缝中泪泪流出，将岩壁浸染成橙色或绿色，岩下天然的凹陷盛接上方的泉水，似一个完美的容器，整个温泉池就如此嵌在山岩中，并伴随着绪云山的一呼一吸。

我习惯背靠湿滑的岩壁，大脑放空，感受身体因水温上升而变得柔软脆弱。 不过这次跟平时不同，我要试着探索这一方空间。 凭借着浮力，我的伤腿能自如地在水中缓步移动，越往中央水越深，几乎漫过我的胸口，缓缓增高的水压像一只不断加 码的秤庇垂在心脏下方。 泉水中富含矿 物质，所以并不是全然清澈，我戴上泳镜深吸一口气，接着头冲下沉入水底。

池底是平滑的积岩，侧下方有一个洞穴，洞穴极幽深，是泉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我用手丈量其直徑，仅能容双拳通过。 至于泉水流向何处，不知，也许重新渗入山体之中，滋润着山间的土壤和草木。 每一迅天然温泉池底都有一个洞穴，不过，这些洞穴应该很窄很深，过不了人的。

加加林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重新浮出水面，倚靠岩壁休息，血液循环加速引起脸颊泛红、皮肤潮热，视线因为雾气鼠氯而变得模糊。我伸手去寻找一旁竹盘里的茶杯，摸了个空，可能竹盘漂浮到边缘随着水面的小旋涡沉了下去。

冒险家热爱神秘事物，如同加加林热爱星空。纵然我的推理能力还不赖，却依旧很难推断出他身上的谜题何解。正常逻辑行不通，不如依靠想象力。

我将自己想象成加加林，泡在温泉中，思考着星空、大自然的运转法则，以及宇宙中的其他琐事。泉水的温度刚刚好，大 脑升温有助于脑细胞神经突触传递电信号。他在想什么？那时是夜晚，他没去山顶观星，而是来这里，有什么比星星更重要？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池温泉是一条通道？一个中转站？他穿过这条通道去向了另一个世界？如果《热浴盆时光机》中的荒诞场景真有可能发生的话。

我一一厘清线索，回想听说过的每一个细节和漏洞，以及我想象中对那些漏洞的补充，像拼拼图一般，将卡口不整的碎片生硬地拼凑在一起。于是，一个奇诡的场景在我脑中渐渐成形—加加林，一个 星空冒险家，他找到了星星与温泉之间最隐秘的联系，它们都是由宇宙中某种原初的能量转化而来的，两者都成为能量转化的桥梁。他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泉水中。洞穴极窄 ，他用手比量过，一个成人无法通过，他想着，没有别的出口了，肯定就是这里。

也许是能量消耗太快的原因，腹中空空的饥饿感很快让我感到虚弱，我从水中起身，像卸下捆缚在身上的重担，随后去餐厅吃了点东西，坐在我的位子上歇息。林家德没再来找我，代替他的是他的妻子李淑芬。

“全老师啊，我老伴肯定找过您了对不？情况您都知道了，我呀，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有件事我没给老头子说，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没耐心了，我走之前想着要把这里烧掉，好给我儿子报仇啊。”她说着最狠的话，却没顾着柔软的眼泪自己掉了下来。

“阿姨，您别伤心，您今天不来找我，我也是会帮忙的。现在还没有任何结果，说不定才是最好的结果呢。”

她无助地点头，没再说话，只顾着小声哭泣。林家夫妇弄这一出无非是想逼我一把，我当然记得林家德对我的嘱托，我本打算今晚就去找王老板。他通常会在每周一的下午回到旅店，组织员工开会以及打理各项事务。

对面墙上挂钟的时针快压向8点，我告诉李淑芬，我要行动了。她擦掉眼泪满意地冲我点点头，我用眼神回应，像两个特工在暗处接头一般默契。

王老板在旅店有一间私人套房，在顶楼最里间，他偶尔会在那里接见贵客，这 都是我提前打听好的。我跟他发过信息，他让我8点直接上去。

门是虚掩着的，我抬起拐杖轻轻中门，这是一间总统套房，比我的豪华客房还要气派不少。我本来已经可以脱开拐杖，但 今晚还是把它带在身边。王老板正倚在欧式大沙发上看书，我塔塔的拐杖声显然惊扰了他，他回头看见是我，便起身迎上来。

“腿好些了吗？”王老板展颜一笑0 他身材不高，西装里面套了件白色高尔夫球衫，左手上的欧米茄金表显示他的身份与这间套房极其匹配。也许是常泡温泉的缘故，他的皮肤近看白且细腻。

“好多了，谢谢王总关心，您这里的环境太好了，山水都养人。”

“喜欢的话就再多住一阵子 ， 不急着走的。”他将我引到沙发边 ， 请我坐下。

“王总 ， 有件事我很好奇 ， 不知道能不能……”

“问吧。”他眼角带笑 ， 令我放下拘谨。

“我听说过一些故事 ， 这里的天然温泉很珍贵，也很神秘，之前听我父亲提起过，王老板的哥哥还留下一些关于温泉的资料，我想多了解一下……”

“不是不行，这里的温泉不存在商业机密，至于那些神神秘秘的说法，我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也没兴趣多过问。你说的那些资料，算是我哥哥的遗物了。”他脚上穿着金色拖鞋，起身踱向卧室，示意我跟上来，“这间套房以前就是我哥哥的，他的东西我到现在都还没碰过，原封不动。”说完，他打开复古风的衣橱，手指在保险柜的锁上轻轻摸索然后转动，嘀略一声，保险柜腹中的一切全部向我敞开。

“感谢您。”我微微欠身致谢。

王老板轻易给予我超越常人的信任，是我没想到的。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他才如此毫无保留；或许是他想找一位新的合伙人，替他守在这里。

“我哥哥要是真有秘密的话，我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只要它一直在那里就行。”他回到他的位置上，继续低头看书，只把安静的侧脸留给我。

如果不知道王翘楚的身份，我大概会把他当作是一位科学家。他的遗物包括几本书籍、一个笔记本、几张光碟和一些設计图纸。我想将这些东西借回去慢慢研究，当我提出请求的时候，王老板有一丝犹豫，不过很快便答应了。

对冒险家来说，这些资料无异于宝藏。

如王老板所言，绪云山的天然温泉其实没有什么秘密，我花了整整一晚，大致从这些宝藏中梳理出了一些脉络。我将这些信息碎片拼凑在一起，试图以王家兄长的视角来看待这家温泉旅店。接近凌晨时分，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里真正的奥秘来自历史。

在1965年左右，绪云山被规划为三线 建设时期的秘密基地，我手上的设计图纸不是温泉旅店的，而是一项大型科研实验项目的。当年有大批科学家和工程师聚集在这里，他们打算建设一座量子隧穿实验场。实验失败后，基地并未全部拆除迁移，而是随那段历史一同潜藏于静默的绪云山。

我试着去理解何为量子隧穿，以及它对于当时三线建设的作用，最关键的还有它与加加林之间的关系。我继续猜测，这些科研资料大多来自王氏兄弟的父母，他们是参与三线建设的科学家，王翘楚也许是继承了他们的遗志要守护这里。而我相信王施乐老板出于伤感还没打开过兄长的宝藏，否则他会比我、比加加林还要沉迷。

如果这绪云山下真有实验基地，那必定会有一个入口。我向林家德要来一份地图，并将我的发现与他和盘托出，他并不全信，毕竟那么多年前的历史与加加林能有何干。

后面几天，我独自穿梭于密林之中寻找那个入口，从遥看绿色到潜入绿色，两者的感受完全不同。可历史仿佛都被这座大山封存起来，那个入口隐匿于绿色密林之中，无处可寻。从山下返回的途中，一条岔路出现在我眼前，往左走是石板路阶梯，路途更长却平缓，往右走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只要循着矮草的轨迹向上攀爬便能很快到家。我选择往右。

不过十分钟路途，我脚上传来湿润的凉意，有一条小溪顺着山脊流下，一路跋涉流淌过草木，我的鞋被沾湿。不顾危险，我继续往上几步，小路右侧出现一条沟渠，泪泪流水从山的高处不断往下淌。这本不是什么奇观，直到那个方形竹盘随着流水映入我的眼帘，它从水渠中滑下来，躺在绵软的湿地上。

这个物件本应漂浮于温泉池中，却尤然出现在这山间小径，不得不令人生疑 —温泉池的洞穴口不足以容它通过，那么，连接两处的通道究竟在哪里？

山间的雾气上涌，寒气逼人，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旅店，房间入口满是我鞋子留下的水溃。我想这腿伤还未痊愈不能受湿，来不及吃晚饭便下温泉泡浴驱寒。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身上的寒气从脚底经由上身蒸腾至头顶，打了个冷战过后，寒意和疲乏均已散去。我身在的这池温泉不过是绪云山的一个毛孔，即使它下面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我也只能躺在这秘密上面，凭想象在黑暗中摸索它的轮廓。

我闭目观想那张设计图纸上的内容，放到现在也是超越天工的工程，很难想象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何以实施。这个科研项目计划将整座山体挖空，中间架设一个巨大的圆环，圆环中央是一扇门形的装置，造型近似一个发光的黑洞天体，又像是电子天堂的入口—这个仅存在于想象中的 怪诞奇异的造物，在我脑海里留下了一道带着美感的残影。

从王翘楚的资料中，我大致弄懂了量子隧穿实验的原理，似乎很简单：经典力学认为，如果量子的能量无法超过位势垒的能量，则量子是无法穿越的。就如同拿小球去撞一座山，一个人去撞一堵墙，这是不可能事件。但是在量子力学领域，经典力学是不太可靠的。量子隧穿就是指量子能够概率性地穿过位势垒，尽管位势垒的能量比量子高，量子还是有穿过去的概率。就好像在墙上钻了一条隧道，量子从隧道中穿了过去。

在微观世界中，粒子有许多共扼量，比如位置和速度，在隧穿中，时间和能量就是一对共扼量，它们都符合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这就意味着当时间很小的时候，能量会有巨大的起伏，当粒子的能量大于位势垒的能量闯值，它便能实现穿越。

好比一颗星星的光芒要无数次奔走，才能穿过无尽遥远的空间抵达我们头顶的黑色夜空。对星星来说，这堵墙是真空宇宙；对加加林来说 ， 这堵墙即是温泉池。

不如做个实验吧，我以冒险家的思路大胆设想，规模不一定那么大 ， 只要原理相通，兴许能得到相近的实验结果。

出浴后，我火速联系父亲在山下的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拜托他帮我搞来几套高研机器。惊喜的是，还有一位专业的博士生刘凿光前来辅助。我将温泉池当作整个实验场，水作为“墙”，机器搭建在池边，构成一个圆环通道的电子发射器，电 信号通过水体会得到增强的效果。在这些半导体器件中，电子需要穿越障碍层以完成电子设备的运行，然后，将一个高能粒子轰击到金属离子表面上，如果它的能量足够高，就有可能穿透金属离子的表面，实现量子隧穿。

这件事我是悄悄进行的，几天时间，温泉池变成一个小型实验基地。我选择了一颗新鲜的苹果，将其置于圆环中央。

刘凿光博士为此刻兴奋了许久，前后忙碌着，说这是在单位做不了的实验。一切准备就绪，我和他身穿银白色防护服，退于温泉山岩的后侧。他按下启动开关，嘴里不停哺哺自语，像等待新生儿出生的父亲。

半分钟后，一阵白光乍现，又如涯淆般散开，隔了許久我们才走过去察看—苹果不见了，温泉池的水面像被大风吹起一般来回起伏，其余没有任何改变。

“成功了。”刘博士嚎懦着，“这么容易吗？”

“苹果去哪了？”我急切问道。

他的神情中有一丝喜悦：“有两种可能，第一，物质的结构改变了，变成了另一种存在；第二，通过量子通道进入了另一个地方，而我们并不知道这个通道究竟通向哪里。”

讨论许久，刘博士有些举棋不定，我 坚持再做一次。他思付片刻后表示赞同，还说实验尚待完善，再给他一些时间准备重新开始。匆匆下山前，他叮嘱我这些东西都别动，他明天会再上来做收尾工作。

冒险家跟科学家看世界的角度不尽一致，比起刘博士依赖精准的数据，我更相信直觉。直觉告诉我，离答案很近了。苹果消失，跟加加林消失应该是同一种原理，只不过加加林的质量更大，需要的能量更强。

这样的实验结果摆在任何人面前，都 会令人产生一种魔法真实存在于生活的错觉，而此刻急需的是用一个科学原理来进行论证。我被这脑中冒出的思绪牵引回房间，面对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我慢慢翻弄，竟鬼使神差般抽出压在最下面的一杏打印书稿。

这是我写的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说，主 角是一个冒险家，他经历意外的创伤，受 邀来到温泉旅店疗养，可不久后的某一天他突然离奇失踪，父母前来寻找……剧情就卡在这里，我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发展。我跟加加林来到这里的经历相似，从生活中取材，是小说家赖以生存的方式。为了寻找故事灵感，我扮成冒险家来体验这个人物，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苹果和我存在于一个世界，加加林和他的父母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小说中的世界。只不过与林家德的对白有一句我写错了，关于加加林的记忆误差算不上曼德拉效应，那不是集体记忆的错误，是自我意识在现实世界显化的差别。他们愿意相信那时的加加林是什么样子，现实即是什么样子。

这仅仅是故事中的一个小小细节，而我对故事灵感的探求，将我引向了更大的秘密—隐匿于绪云山下的那段真实历史。

我放下书稿，离开房间，一个新的念头产生且挥之不去—如果把苹果换成我呢？

绪云山下的大型仪器一定还存在，温泉水曾被山体下的线圈磁场扰乱，如同基星扰乱地球的磁场。能量变化让其本身变成一个容器或者通道，由此，量子隧穿的实验场形成并一直存在着，物质与能量间的转换通道随时都有可能打开。而在一定条件下，或许就是在某一个能量起伏巨大的片刻，“隧道”打开，物质能够变成能量，能量能够变成物质。

念头即现实，现实即念头。正如那句神学经典中的恒言：“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同样地，在冒险家眼里，想象力正是打开魔法的关键，现在看来，魔法是恒久存在的。刘博士一定也会很快知晓这一点。

刚入夜，山间的绿色渐被染黑，我脱下防护服慢慢靠近温泉池，池水已经恢复平静，我等不及下浴去扮演那颗苹果。

刘博士操作设备的流程我记在心里，全盘复制后，我将所有参数调至最大。如果宇宙中存在无形的“场”的话，那么，场与场就像音符与音符，是能够互相影响的，温泉场和绪云山体的场会连接在一起，我坚信。

我仰躺在温泉水里，像泡在羊水里一般舒适自由，我定下神来，构思着最新的剧情，加加林之后的去向到底如何，必须要有一个确切的结果。念头即现实，念头中的画面越逼真，显化就越容易。如果我的逻辑成立，那么，世界将按照这些念头成形。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耀眼的白光从池子中央进出并如涯淆般散开，通道打开，念头成形。之后，我像是沉入了水底，身 体没有任何感觉，从这个通道进入了宇宙别的地方。

我决定给故事中的加加林安排不一样的命运走向，让他在迷失之后，顺着一条由我创造的路，来到原来苹果所在的现实世界，他将会平安无事地回到温泉旅店，回到父母身边。而我则变成自己笔下的人物 ，一个经历创伤来到旅店休养，然后在温泉中突然消失的冒险家，代替加加林从那个神秘的温泉通道抵达宇宙的另一处。

林家的儿子回来了，从山顶回来，他 像做了一场梦一般，丝毫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冒险家、小说家，与他交换，将永远地沉溺于温泉之中，变成温泉水中的一个气泡，变成宏大宇宙中略略略的回响。

小说结局是如下文字：他写完所有故事，搁下笔，沉入温泉底部，很轻易地打开了那条通道，迎接那个命运。他在池底看见了整个宇宙，于是，一并将自己留在了这个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