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传»所见盛唐长安的空间结构与空间认知

2020-01-10 07:45郗方园
珞珈史苑 2020年0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长安

郗方园

一、 绪 论

长安在盛唐时期展现出纷繁复杂的面貌, 彼时的城市生态在历史文献中显得格外有活力, 后世许多文化、 经济现象亦由此滥觞。 因而唐史研究者围绕唐长安城的空间结构与空间认知问题展开了许多有价值的讨论。 就这一时段下空间结构进行的研究有, 荣新江讨论了中晚唐时期城市“公共空间”的扩大现象, 即从王宅的私密空间, 到寺观作为皇家祭祀举行场地、 文人聚会场所、 俗讲和戏曲演唱区域的公共空间之转变;①荣新江: «从王宅到寺观: 唐代长安公共空间的扩大与社会变迁», «隋唐长安: 性别、 记忆及其他»,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 第83~88 页。杨宽从宏观角度探讨了长安东、 西市的空间布局, 并注意到中唐以后城门和坊角的金吾卫在阻止侵街行为方面起到的作用;①杨宽: «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 第227~243 页。 另外, 妹尾达彦«唐代长安的东市与西市»[«乾陵文化研究»(四),三秦出版社2008 年版, 第327~377 页]、 张永禄«隋唐长安成的规划布局与其设计思想»[«西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4 年第4 期]、 盛会莲«唐代坊市制度的发展变化»[«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 年第3 期]亦详细探讨了长安以东、 西市为中心的城市结构。鲁西奇等注意到长安城内部的空间并未完全遵循土地利用的“经济理性”, 而是国家权力通过坊墙的分割作用, 对城市功能进行的强制分划;②鲁西奇、 马剑: «空间与权力: 中国古代城市形态与空间结构的政治文化内涵», «江汉论坛»2009 年第 4 期, 第 84~86 页。贺梓城通过分析唐人墓志, 指出在延平门和延兴门大街以北各坊居住人数较多, 以南者逐渐减少, 但是南部各坊多为贵族家庙所在地或官吏的别墅;③贺梓城: «唐长安城历史与唐人生活习俗——唐代墓志铭札记之二»,«文博»1984 年第 2 期, 第 35~36 页。气贺泽保规通过分析盛唐长安的人口类型及数目, 将其定为非生产性人口很多的世界都市, 此外, 他还指出长安的南部虽是田地, 但住在坊内的居民要想白天外出劳作、 夜晚归家是比较困难的,因此长安的农民大多住在城外④气贺泽保规: «绚烂辉煌的世界帝国: 隋唐时代»第六章«城市的发展与丝绸之路», 石晓军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 第244~248 页。 另外,妹尾达彦在«唐都长安城的人口数与城内人口分布»中亦通过探讨开元天宝年间人口数目问题, 对长安的城市性质进行探讨, 认为“长安城的建筑原本就不是以居民的生活空间为出发点的, 而是根据6 世纪末到7 世纪初王都的理念, 设计建设成一座宏伟的理想都市”[收入«中国古都研究(第十二辑)——中国古都学会第十二届年会论文集», 1994 年, 第 179~189 页]。。 另外, 李孝聪⑤李孝聪: «历史城市地理», 山东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 第160~163页。 李孝聪: «唐代地域结构与运作空间»,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年版, 第257页。、 刘淑芬⑥刘淑芬: «六朝的城市与社会», 台湾学生书局1992 年版, 第465~466页。等也作出了有益贡献。 空间认知方面有陈寅恪①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版, 第255~260 页)透过白居易的«卖炭翁», 探讨了长安居民对宫市的认知, 即苦于宫市之弊然又不敢言。 并且解读出了杜甫诗“欲往城南望城北”中对于空间的情感,点明少陵“以虽欲归家, 而犹回望宫阙为言, 隐示其眷念迟回不忘君国之本意”。、 张伟然②张伟然在«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及地理意象»一文中探讨了唐代地域的文化意象, 指出唐人对长安的印象为“长安重游侠”(卢照邻语)、 “秦俗动言利”(孟郊语), 以及国际化程度高, 以至于“长安少年有胡心矣”(陈鸿祖«东城父老传»)。 该文收入李孝聪: «唐代地域结构与运作空间»,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年版, 第 336~338 页。等先生的精彩研究。 而在传奇小说对居民空间记忆所起的作用方面, 妹尾达彦提醒读者, 在唐人的认知中, 长安逐渐由神圣的宇宙之都, 向充满小说、 传奇、 逸事的世俗之都进行转变。③妹尾达彦: «长安的都市规划», 高兵兵译, 三秦出版社2012 年版, 第204~206 页; 妹尾达彦: «唐代后期的长安与传奇小说——以‹李娃传›的分析为中心», 刘俊文主编: «日本中青年学者论中国史·六朝隋唐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 年版, 第 509~553 页。这些都为本文进一步收缩视域、 聚焦于天宝时期的长安打下了坚实基础。

«任氏传»为沈既济撰, 收于«太平广记»卷452。 前人已就«任氏传»的作者、 主旨作了论述,④李剑国: «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 南开大学出版社 1993 年版, 第265~268 页。 卞孝萱: «再论‹任氏传›——兼评沈既济以“雌狐”自喻臆说»,«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2 期, 第208~213 页。亦有使用此则故事作为史料, 说明唐后期商业发展情况及坊市制的瓦解者⑤薛爱华·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吴玉贵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 第57 页)指出胡饼在社会中广为流行、 属于大众食品, 并且“制作和出售胡饼的通常为西域人”。 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 第220 页)以«任氏传»说明唐代的宵禁制度。 气贺泽保规: «绚烂辉煌的世界帝国: 隋唐时代»(石晓军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 第253页)、 徐东升«唐代坊市制与工商业»[«福建论坛»(文史哲版)2000 年第3 期, 第86 页]以本则故事中鬻饼胡在坊门未开时便经营生意的现象, 论证唐代坊市制逐步瓦解。。 不过, 由于小说情节以整个长安为舞台, 以街道为背景贯穿全篇, 因此, «任氏传»中所载的西京图景尚可探讨。 本文主要关注8 世纪以长安为题材的传奇中, 体现的长安城之空间结构与空间认知, 尝试揭示: (1)«任氏传»所载的长安空间结构, 包括居民的居住分划、 在空间里的行为等; (2)«任氏传»反映出的居民的空间认知, 即他们如何看待自己所身处的空间。

二、 «任氏传»与长安城

«任氏传»中出现的长安坊里名称颇多, 且与故事有紧密的联系。西京各坊的布局如图一所示:

图一 唐代的长安城及«任氏传»的舞台① 此图摘自妹尾达彦: «唐代后期的长安与传奇小说», 刘俊文主编: «日本中青年学者论中国史·六朝隋唐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年版, 第477 页。

根据«任氏传»的记载, 玄宗天宝年间, 信安王李祎的外孙韦崟与郑六关系甚佳, 往来密切。 九年夏六月, 二人在去新昌里(J8)饮酒的途中, 郑子在宣平坊(I8)之南改变主意, 向南进入升平坊(I9)北门, 在此遇见了故事的女主人公任氏, 并对其一见钟情。 郑生跟随任氏到达乐游原的住宅酣饮, 清晨时任氏担心自己“名系教坊, 职属南衙”的兄弟返回家中撞见二人, 于是催促郑生离开。①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2 页。

郑六至里门, 看到“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 于是在等待里门开启的时候同其闲聊, 得知“此隤墉废地, 无第宅也”, “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②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3 页。十天之后, 郑生在西市衣肆中看到了女主人公, 但“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 郑子连呼前迫、 发誓不会背弃任氏,二人遂定终身。③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3 页。于是郑、 任一同在西市之东“大树出于栋间者, 门巷幽静”处税居, 并且从韦崟家借来物品以供日用。④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3 页。

韦氏听闻女主人公艳丽殊绝, 乃至郑生家中睹之, “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 任氏婉拒后自陈“家本伶伦, 中表姻族, 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 悉与之通”, 许诺将韦崟悦而不得的鬻衣妇张十五娘带至其身边。⑤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4~3595 页。数月后, 韦崟又谋取在千福寺看到的双鬟女子, 任氏便将疾病加致女子身上, 其母“忧之方甚, 将征诸巫”, 女主人公悄悄贿赂巫者, “指其所居, 使言从就为吉”。 术士依言行之, 韦崟遂得此女。⑥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5 页。

不久, 任氏建议郑生“鬻马于市者, 马之股有疵, 可买以居之”,郑子将之买下后, 以二万五千文的价格将其卖给了昭应县负责御马的官吏, 用来弥补虽死去三年但没有及时除籍、 腿上有官印的马匹。⑦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5~3696 页。

几年之后, 郑子授槐里府果毅尉, 邀请任氏一同前往金城县。 女主人公本想以“有巫者言, 某是岁不利西行”的理由进行推辞, 却在其恳请下出行。 至马嵬, 任氏为道路中的猎狗所杀。①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6 页。其中情节与都城内坊市的对应关系如表一。

表一 故事的情节与长安街道

首先, 两位男主人公在东市附近的街区闲逛, 并决定去新昌坊(J8)喝酒。 韦崟年少落拓、 喜好饮酒, 同伯叔等合居于街东的官僚住宅区。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 他出身于京兆尹氏勋公房,是韦调之孙,②赵超编: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集校», 中华书局1998 年版, 第621~655 页。“应与韦安石、 韦陟、 韦抗是同族之侄孙或侄辈”③周绍良: «唐传奇笺证»,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版, 第94 页。。

天宝四载, 玄宗曾册韦崟之女, 诏曰: “咨尔京兆府新丰县尉韦崟第八女, 庆承华族, 礼冠女师……是用命尔为陈王妃。”④董诰等编: «全唐文», 中华书局1983 年版, 第 420 页。韦氏家门显赫, 他的女儿藉此之故方得与皇家结亲。 否则徒凭京兆尹之女的身份, 定难成此姻缘。

故事发生之时, 韦安石已经逝去, 其子韦陟、 韦斌虽显贵, 然而也因此为李林甫所嫉, 将兄弟二人先后排斥出京。 天宝年间, 韦陟为李林甫所忌, “以亲累贬钟离太守, 重贬义阳太守。 寻移河东太守,充本道采访使”⑤«旧唐书»卷92«韦安石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959 页。。 韦斌亦有相似的遭遇, 天宝五载, “右相李林甫构陷刑部尚书韦坚, 斌以亲累贬巴陵太守”⑥«旧唐书»卷92«韦安石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962 页。, 这与«任氏传»所言“崟伯叔从役于四方”的情节相符。

续表

韦氏家族住在安兴坊(I3)①韦安石宅, «长安志»未载, 骆天骧«类编长安志»(中华书局1990 年版,第112 页)、 徐松«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 第119 页)将其定于安兴里, 此处从其说。, “门第豪华, 早践清列, 侍儿阉阍,列侍左右者十数, 衣书药食, 咸有典掌, 而舆马僮奴, 势侔于王家主第”②«旧唐书»卷92«韦安石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959 页。。 韦崟既与其叔伯合居, 小说中出现的住宅应位于此处; 身为其从父妹婿的郑六贫困无家, 需托身妻族, 则亦住在安兴里。

韦崟的外祖父信安王李祎, 是太宗第三子吴王恪之孙。③关于其祖父信安王李祎, 参见«旧唐书»卷76«太宗诸子列传»,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2652 页。李峘、李嶧、 李岘乃韦氏母舅家之势力, 其世系如图二:

图二 世系图

吴王恪名望素高, 高宗永徽中, 房遗爱谋反, “因事诛恪, 以绝众望”④«旧唐书»卷 76«太宗诸子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650 页。, 他的四个儿子遂为流放至岭表。 则天掌权时期, “皇室诸王有德望者, 必见诛戮”⑤«旧唐书»卷 76«太宗诸子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650 页。, 长子李仁为避祸而表现得“褊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⑥«旧唐书»卷 76«太宗诸子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650 页。。 长安三年与节愍太子谋诛武三思, 事败坐诛,“籍没其家, 改姓蝮氏”⑦«旧唐书»卷 76«太宗诸子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651 页。, 李璄亦受其牵累坐贬。 直至睿宗时期方恢复他们的本姓。

在吴王一系里, 后嗣最为显贵旺盛的当属第三子李琨, 他们这支凭借李祎而大放异彩。 据«旧唐书»记载, 李祎于中宗景龙十二年被封为信安郡王, “拜左金吾卫大将军、 朔方节度副大使、 知节度事,兼摄御史大夫。 寻迁礼部尚书, 仍充朔方节度使”①«旧唐书»卷 76«太宗诸子列传», 中华书局1975 年版, 第2652 页。, 带兵抵御吐蕃、契丹的侵扰并大获全胜。

李祎的三个儿子李峘、 李嶧、 李岘以门荫入仕, 均致显官。 本则故事发生在天宝时期, 这时李峘正担任南宫郎, “历典诸曹十余年”②«旧唐书»卷 112«李峘»,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页。, 其弟李岘亦为京兆尹。③«旧唐书»卷 112«李峘»,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页。不过, 杨国忠秉政时, “郎官不附己者悉出于外, 峘自考功郎中出为睢阳太守, 寻而弟岘出为魏郡太守”④«旧唐书»卷 112«李峘»,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页。, 李氏一族为杨国忠贬斥, 杨氏将李峘、 李岘均调离了长安城,直至安史之乱后, 李氏兄弟匡翊有功, 方返回城内居住。

在都城内, 李峘一家住在长兴里(G7), “门列三戟, 两国公门十六戟, 一三品门十二戟, 荣耀冠时”⑤«旧唐书»卷 112«李峘»,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3342 页。。 可以看出, 故事的男主人公之一韦崟门第十分显赫。 另一位男主人公郑六为其从父妹婿, “不记其名, 早习武艺, 亦好酒色。 贫无家, 托身于妻族”⑥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2页。。 韦、 郑为姻亲关系, 郑六家中较为贫穷, 在京城中多倚仗其妻族势力方得生存,因此二人虽看起来较为亲密、 游处不间, 实际上关系较为微妙, 这为任氏在遭到韦崟轻薄后, 感叹“郑生有六尺之躯, 而不能庇一妇人。 ……哀其贫穷不能自立, 衣公之衣, 食公之食, 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 不至若是”⑦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4页。, 并为女主人公决心帮助郑生谋利埋下了铺垫。

以上便是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 现在让我们将目光回到文本当中。 韦崟与郑六在天宝九载, 穿过长安城东市的街巷, 准备去新昌坊饮酒(J8)(会饮)。 新昌坊位于东市的东南处, 坊内南门之东有青龙寺, 其地“北枕高原, 前对南山, 为登眺之绝胜”, 向南继续走则可到达曲江。①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发掘队、 卢兆荫执笔: «唐青龙寺遗址踏察记略», «考古»1964 年第 7 期, 第 346 页。 关于曲江的具体位置, 参见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 第34~37 页。这一地带为公共娱乐场所, 士人常来此游玩。 因此,韦、 郑二人当为来新昌坊宴游, 酒酣之际或许会去青龙寺登高远眺、欣赏美景。

不过, 郑生在行至宣平坊(I8)之南时, 临时想起自己另有他事,遂于此暂同韦崟别离, «任氏传»言“崟乘白马而东, 郑子策驴而南”②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2页。, 宣平坊内有东西、 南北向的街道各一条, 交叉成十字形③唐代的坊曲布局, 可参见宿白: «隋唐长安城和洛阳城», «考古»1978年第 6 期, 第 409~425 页。。郑六沿着南北街行走, 进入升平坊(I9), 他正是在此处的道路中遇见了故事的女主人公任氏(邂逅)。 郑氏随着一行人向东进发, 天色昏黑时抵达了任氏在乐游原附近的住宅, “土垣车门, 屋宇甚严”④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2页。。任氏的姊妹、 “名系教坊, 职属南衙”的兄弟都在这处房舍居住。 这些均暗示出街东乐工、 官吏、 士人的住宅较为常见。

随后, 故事转移到街西, 男主人公郑生及韦崟日常接触到的群体也相应发生了变化。 郑六决定为任氏谋寻栖止之处, 二人遂在西市附近租贷房屋, 这样任氏从家中搬出后有了落脚点。 不过, 郑氏依旧需要仰赖其妻族的接济, 于是去拜访韦崟请求假借日用器具。

跟着郑生的行迹, 小说的舞台短暂地回到了街东, 并且进入韦崟家中。 据«任氏传»描述, 其家的场景为“崟伯叔从役于四方, 三院什器, 皆贮藏之”①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3页。, 韦氏在京都中以贵盛见称, 宅邸内“行步悉藉茵毯”②李肇: «唐国史补»,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 第18 页。。 不过, 韦陟、 韦斌兄弟此时当因名望较高而遭到李林甫嫉妒,居住在城外, 所以他们家中的日用品虽多, 但大部分都收贮起来, 以等主人回来后再使用。 也正因韦氏兄弟的外调, 身为其子侄的韦崟,才能作主将物品借与郑生(同居)。 韦崟听到家僮的禀告后, 欲睹任氏风姿, 遂往郑生家中。 女主人公同其狎昵却不肯及乱, 并许诺将刁缅将军宠爱的奴婢带给他。 任氏的方法是为使宠奴生病, 贿赂巫师,使就己宅以禳之。 几年后, 郑生武调, 欲与其俱赴金城县, 任氏推辞不得, 于是在行至马嵬时, 为西门圉人的猎犬所害, 小说进入尾声。

以上可见, 故事的起点、 发展都有长安真实存在的坊名、 街道名称出现, 使故事增强了现实感。 唐代后半期长安城坊市职能的分化,使特定地区的居民生活呈现出特定的色彩, 并且, 由于联系紧密的群体逐渐聚居在一起, 这便为其相互交往提供了便利, 从而加深了这些联系。 坊作为故事的舞台出现, 不同地区的交替变化, 与故事情节的变化相对应, 其设定与在此登场的人物之交往群体、 获得住宅的方式等密切相关。

小说中长安街道名称的频繁出现, 为主人公经历的展开做好了铺垫。 事实上, 作者沈既济参与了唐代国史的修撰, “吏部侍郎杨炎雅推之, 既执政, 荐既济有良史才, 召拜左拾遗、 史馆修撰”③«新唐书»卷 132«沈既济列传»,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4538 页。 另外, 李肇«唐国史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 第55 页)曰: “沈既济撰«枕中记», 庄生寓言之类; 韩愈撰«毛颖传», 其文尤高, 不下史迁。 二篇真史才也。”。 大历中, 他由韦崟处听闻此事, 建中二年谪居东南时撰成«任氏传», 主旨为“异物之情也, 有人道焉。 遇暴不失节, 狥人以致死, 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④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7页。。

沈氏巧妙利用了8 世纪长安城内不同坊市所代表的图景, 使故事随着主人公在不同的街衢出现而逐渐推进。 因此, 解剖长安的街景,可以反过来得知特定时代、 特定地点对故事本身的构成方法上所体现出的不同或特点, 并且可以为我们了解天宝时期的长安社会提供线索。 所以, 下面我们结合小说的情节, 重点分析街东、 街西的地区特点。

三、 长安城街东的居民区

先分析两位主人公初登场的街东。 韦、 郑在长安城东部到访的主要区域及见到的人物如图三所示①本图参照«任氏传»正文(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 中华书局1986年版, 第 3692~3697 页)、 乐史«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 2007 年版)、 徐松«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 宿白«隋唐长安城和洛阳城»(«考古»1978 年第6 期)、 杨鸿年«隋唐两京坊里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

图三 街东的主要舞台

主人公在街东的经历为: (位于安兴坊的家中)韦、 郑相约会饮→(宣平坊)→(升平坊)初遇任氏→(乐游原附近的坊内)访任家姊妹①为与下文情节中, 任氏搬出后租住的房舍相区分, 此处的图内以“任家宅”称呼其原先的住处。→(同坊里门旁的鬻饼胡舍)与胡人闲聊。 接下来将依此顺序,逐步分析这些区域居民的特点, 以及某一群体出现在特定坊内的原因。

上文已经提及, 韦、 郑二人住在安兴坊(I3)。 安兴坊位于街东,开元天宝时期有户部尚书陆象先宅、 开府仪同三司宋璟宅、 尚书兵部侍郎李岩宅、 朝议郎行河南府士曹参军张仲晖宅、 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省内侍员外苏思勖宅、 四品子尉迟阿道宅、 左金吾尉曹参军陆振宅、 范阳郡君卢尊师宅等。②徐松撰, 李健超增订: «增订唐两京城坊考», 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18~121 页。 正文言及的人物官职名称, 鉴于均参考«城坊考», 因此并非开元天宝年间其人在长安居住时的官职, 而是其逝去后的赠官或生前担任的最高官职。 韦氏宅的位置, 另参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第68~69 页。韦氏家族将住宅定于此, 除了“文公卿以下民止多在朱雀街东, 第宅所占勋贵”③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卷七,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的原因外, 或有凭借此处与士大夫交游、 网罗贤才的意图。 我们可以看到, 位于男主人公家西南的崇仁坊(H4)为文人聚居之处, «长安志»“崇仁坊”条曰:

北街当皇城之景风门, 与尚书省选院最相近, 又与东市相连。 选人京城无第宅者, 多停憩此。 因是一街辐凑, 遂倾两市。昼夜喧呼, 灯火不绝。 京城中诸坊莫之与比。④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卷八,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崇仁坊(H4)靠近选院, 为文人间的相互拜谒提供了便利; 与繁华的东市相连, 则为其京都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 向南则有务本坊(G5), 内有国子监, 太学生便住在此处。 显而易见, 这些人会通过科考的途径进入仕途, 从而成为朝中官员。

另外, 进京的举子当有意居于官员住宅区附近, 甚至如果有条件的话, 他们会愿意住在官员及贵族的家中, 这为他们进入仕途提供捷径。 «封氏闻见记»曰:

玄宗时, 士子殷盛, 每岁进士到省者常不减千余人, 在馆诸生更相造诣, 互结朋党以相渔夺, 号之为“棚”, 推声望者为棚头, 权门贵盛, 无不走也, 以此荧惑主司视听。 其不第者, 率多喧讼, 考功不能御。 开元二十四年冬, 遂移贡举属于礼部, 侍郎姚奕颇振纲纪焉。①封演撰, 赵贞信校注: «封氏闻见记校注», 中华书局2005 年版, 第16页。 关于唐代士族在科举的促进下从乡村进入城市的问题, 可参见韩昇«南北朝隋唐士族向城市的迁徙与社会变迁»(«历史研究»2003 年第4 期, 第54~60 页)、冻国栋«略述唐代人口的城乡结构与职业结构»(«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02年 11 月, 第 171 页)。

所以, 玄宗开元、 天宝时期, 长安城的举子为了获得权贵、 官员的推荐, 于是积极拜访其宅邸, 二者的住处往往邻近, 并呈现出杂糅的布局样貌。

两位男主人公相约饮酒, 他们沿着朱雀街东第二(或者第三)纵街至永乐坊(G8), 途中经过永宁坊(H8), 来到宣平坊(I8)之南。 郑生随即由升平坊(I9)步入当时人烟较少的长安城南部, 这也预示着传奇故事的正式开始、 身为狐妖的女主人公即将登场。

此处所言长安城南, 指的是连接延平、 延兴两门的第九横街以南。 «长安志»曰:

自朱雀门南第六横街以南, 率无居人第宅。

注曰: 自兴善寺以南四坊, 东西尽郭, 虽时有居者, 烟火不接, 耕垦种植, 阡陌相连。②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卷七,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以兰陵坊(F10)、 开明坊(F11)、 保宁坊(F12)、 安义坊(F13)四坊为代表, 与北部接近宫城及皇城的官员、 贵族、 举子聚居区相比,长安城南的居民较少, 较为荒凉。 所以, 唐代长安城的居民对其有着奇特的想象, 认为狐狸、 仙人等会在此出现。

本则故事中的狐妖任氏在开篇便是出现在城南, 并且与其兄弟姊妹一同住在乐游原附近的坊内。 乐游原地势较高, 文人喜其视野辽阔, 常于此游玩, 李商隐诗曰: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①李商隐著, 冯浩笺注: «玉谿生诗集笺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 第 749 页。, 便表明了这一点。 不过, 鉴于唐代实行宵禁,此地夜晚较为寂静, 能够见到的人员很少。

这里提到郑生在鬻饼的胡人舍中休憩, 以等待坊门开启。 «太平广记»卷485«东城父老传»曰:

上皇北臣穹庐、 东臣鸡林、 南臣滇池、 西臣昆夷, 三岁一来会, 朝觐之礼容、 临照之恩泽、 衣之锦絮、 饲之酒食, 使展事而去, 都中无留外国宾。 今北胡与京师杂处, 娶妻生子, 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②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85«东城父老传», 中华书局1986 年版, 第3995 页。

根据玄宗以前的惯例, 胡人主要是以使节的身份来到长安, 当时的皇帝虽然会赏赐给他们许多物品, 却不准他们定居于此。③向达在«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 第7~55页)中, 提到玄宗以前进入长安的胡人, 除了使者外, 还有魏晋以来入居长安者、 战俘、 胡僧。据«长安志»记载, 皇城“承天门街之西第七横街之北”从东有鸿胪客馆, 注曰“四夷慕化及朝献者所居焉”④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卷七,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关于唐代的外交, 可参见韩昇: «‹井真成墓志›所反映的唐朝制度»,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 6 期, 第 70 页。。 这种情况在安史之乱后发生了转变, 以回鹘为主的胡商纷纷进入京城中留居。

这些异域而来的人员, 其房舍当为购买或者租贷而来, 因此玄宗统治时期, 东、 西二街中均可见到其身影。 鉴于«任氏传»记叙的事情发生在天宝年间, 所以本则小说中亦有鬻饼胡出场, 作者借其口首次提醒读者郑生与任氏的邂逅实际上为“此中一狐, 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 今子亦遇”①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3页。, 暗示了女主人公的狐妖身份。

因此, 我们可以看到, 长安街东的北部(以连接延平、 延兴门的第九横街为界)主要为官员、 举子聚居区, 这与贵族士大夫试图以交游的形式网罗贤才、 举子想要通过拜谒权贵获得升迁捷径有关。 街东的南部则较为荒凉, 居民较少, 多为田地、 墟墓等。

四、 长安城街西的居民区

十余日后, 当对任氏之冶艳念念不忘的郑生进入西市游逛时, 作品充分利用了长安城市地理空间和时间性, 使场面更有时代感。 任氏出现在西市的衣肆内, 韦述«两京新记»言“市署前有大衣行。 杂糅货卖之所, 讹言反说, 不可解识”②韦述、 杜宝撰, 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 大业杂记辑校», 三秦出版社 2006 年版, 第 49 页。, 此地除了衣服外, 还售卖杂货产品, 因此人员稠密, 郑生需连呼前迫, 方能与其相认。

在郑、 任二人定下终身后, 女主人公提议在西市之东的某个坊内, 租贷“大树出于栋间者, 门巷幽静”的住宅以居。 在长安城中,位于西市之东的为延寿(C5)、 光德(C6)二坊。③由于在故事流传过程中, “从此而东”下阙文, 故笔者所见文段为“从此而 东, □□ 陋 不。 明 钞 本 此 处 亦 空 缺, 但 无 ‘ 陋 不 ’ 二 字。□□□□□□□□□□□□□□□□□□□□大树出于栋间者, 门巷幽静, 可税以居”。 惜乎未得见任氏所言之全文, 故不能确切得之他们税居何处。 不过,鉴于任氏言曰“从此而东”, 因此推测其为西市以东的延寿、 光德坊。在新宅当中, 任氏险遭韦崟的轻薄, 不过终能以大义服之。 然而, 在此引起笔者注意的是, 任氏为报答韦崟, 在许诺为其带来姝丽的鬻衣女张十五娘前, 对身世的自陈:

某秦人也, 生长秦城, 家本伶伦, 中表姻族, 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 悉与之通。 或有姝丽, 悦而不得者, 为公致之可矣, 愿持此以报德。①元宗置左右教坊于蓬莱宫侧, 帝自为法曲俗乐以教宫人, 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52«任氏», 中华书局1986 年版, 第3694~3695 页。

周绍良言曰: “为报恩也为维系这生活来源, 她便投其所好诱取美女致送韦崟, 以加害于其他女人的方式酬答她的厚友。 这个情节既体现了人性的复杂, 也融进了世相的真实, 见出任氏作为一个出身于教坊、 辗转于市井的世故女子的另一种性格特征”②周绍良: «唐传奇笺证»,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21 页。, 已注意到任氏与教坊的关系。 不过, 这里尚需讨论的是, 教坊中的伶人是否要住官府指定的居所中? 如果是的话, 如何解释«任氏传»中任氏“名系教坊, 职属南衙”的兄弟能够在早晨归家、 家族成员多为伶人的任氏能够搬入西市租贷房屋等情节? 这难道表明天宝时期的伶人可以自行选择住在何处吗?③任氏兄弟归家的事情发生在街东, 不过, 为便于集中探讨这个问题,本文将此情节合并在任氏自陈“家本伶伦”的身世后, 在此一并讨论。

首先看一下教坊的具体位置及需要居住其间的人员。 天宝时期的教坊分为内教坊、 (外教坊)左右教坊。 «教坊记»曰: “右教坊在光宅坊, 左教坊在延政坊, 右多善歌, 左多工舞, 盖相因以成习”④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14 页。, 可以确定的是, 天宝时期右教坊位于光宅坊(H1)。 至于左教坊, «长安志»“长乐坊”条曰: “后改延政坊”⑤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卷八,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内、 外教坊及鼓吹署具体位置的考辨, 参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 第 82~85 页。, 其位置应在此。

内教坊为玄宗在蓬莱宫所置, 皇帝亲自教授其乐曲, 这一点从以下文字中便可窥见:号皇帝梨园弟子。 («长安志»)①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卷六,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此条材料亦见于刘肃撰, 许德楠、 李鼎霞点校: «大唐新语», 中华书局 1984 年版, 第151 页。

②(玄宗)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 居新声、 散乐、 倡优之伎,有谐谑而赐金帛朱紫者。 («新唐书·礼乐志»)②«新唐书»卷 22«礼乐志»,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475 页。

③天宝中, 上命宫女子数百人为梨园弟子, 皆居宜春北院。(«开元天宝遗事十种»)③王仁裕等撰, 丁明辑校: «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第 37 页。

④旧制, 雅俗之乐, 皆隶太常, 元宗精晓音律, 以太常礼乐之司, 不应典倡优杂伎, 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 命右骁卫将军范及为之使, 又选乐工数百人, 自教法曲为梨园, 谓之皇帝梨园弟子。 («文献通考»)④马端临 : «文献通考»卷146«乐九», 中华书局1986 年版, 第1282 页。

玄宗时期, 内教坊由宫人及新声、 散乐、 倡优之伎, 还有乐工组成, 人数极多。 “散乐”之伎应不以女子为限, «新唐书·礼乐志»言“玄宗为平王, 有散乐一部, 定韦后之难, 颇有预谋者”⑤«新唐书»卷 22«礼乐志»,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475 页。、 上引第②条材料中“有谐谑而赐金帛朱紫者”皆可为证。 为政变进行谋策、皇帝赏赐朝臣之服, 皆表明内教坊中有男子的存在。 任半塘指出, 玄宗时期, “教坊主‘歌舞、 俳优杂技’, 男女兼用, 尤重女乐”⑥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 23 页。, “惟男伎不宿在宫内”⑦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17 页。王国维在«古剧脚色考»(收入王国维著, 谢维扬、 房鑫亮主编: «王国维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年版, 第475 页)中引用«旧唐书·礼乐志»、 «教坊记»,并认为开元以后乐工“率举家隶太常, 故子弟入梨园, 妇女入宜春院”。 不过,任半塘对此说提出了商榷, 详见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 1962 年版, 第 23 页。, 可以推知天宝年间, 籍属教坊的男性日常能够住在自己的家中。

«任氏传»言其兄弟“职属南衙”, «新唐书·百官志»“左右金吾卫”条曰:

上将军各一人, 大将军各一人, 将军各二人。 掌宫中、 京城巡警, 烽候、 道路、 水草之宜。 凡翊府之翊卫及外府佽飞番上,皆属焉。 师田, 则执左右营之禁, 南衙宿卫官将军以下及千牛番上者, 皆配以职。 大功役, 则与御循行。 凡敝幕、 故氈, 以给病坊。①«新唐书»卷 49 上«百官志», 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第 1285 页。

南衙当为宰相掌管的宿卫军, 负责宫中、 京城的治安。 如此看来, 任氏所言“兄弟”, 绝非当时教坊诸女 “以气类相似, 约为香火兄弟。 每多至十四五人, 少不下八九辈”②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 50页。之类的称呼, 此人确为任氏家族成员, 并且在南衙中具有职位, 因此绝非女子。 所以, 小说中“名系教坊”的任氏兄弟能够返回家中居住。

至于任氏能够搬出伶人的住处、 在西市租住房屋, 应与当时的乐籍制度有关。 «教坊记»曰:

妓女入宜春院, 谓之“内人”, 亦曰“前头人”, 常在上前头也。 其家犹在教坊, 谓之“内人家”, 四季给米。 其得幸, 谓之“十家”, 给第宅, 赐无异等。 初, 特承恩宠者有十家。 后继进者, 敕有司: 给赐同十家。 虽数十家, 犹故以“十家”呼之, 每月二日、 十六日, 内人母得以女对; 无母, 则姊妹若姑一人对。十家就本落, 余内人并坐内教坊对。 内人生日, 则许其母、 姑、姊、 妹皆来对。 其对如所式。③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 24页。

玄宗时期, 教坊、 宜春院住有女乐, 不过这些人并非全家均入乐籍, “其母、 姑、 姊、 妹等既以外人而来对, 则未尝先举家入太常,然后妇女再转入宜春”①崔令钦撰, 任半塘笺订: «教坊记笺订», 中华书局1962 年版, 第 24页。。 因此,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虽“家本伶伦,中表姻族, 多为人宠媵”, 自身却并未入乐籍, 故能够在西市附近自行选择屋舍。

数月后, 厌倦了张十五娘的韦崟提出了新的要求, 想谋取刁缅将军的双鬟宠奴。 任氏遂令宠奴患上医生束手无策的疾病, 诱使刁缅和其母向巫者求助。 在故事中并未交代将军家住何处、 巫者居于何地。不过,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 巫者是在刁缅家中为双鬟女子占卜。 鉴于唐朝对官员与术士的往来具有律令方面的限制, 因此官员不愿明与术士往来。 «唐会要»等文献记载:

其年三月, 殿中御史郭震劾刑部尚书赵彦昭、 太子宾客韦嗣立、 青州刺史韦安石, 曰: “彦昭以女巫赵五娘左道乱, 常托为诸姑, 潜相援引, 既因提挈, 遂践台阶。 或驱车造门, 着妇人之服; 或携妻就谒, 申犹子之情。 同恶相济, 一至于此。”(«唐会要»)②王溥: «唐会要»卷 61«弹劾», 中华书局 1955 年版, 第 1071 页。

古之圣王, 先禁左道。 为其蠹政, 犯必加刑, 至如占相吉凶, 妄谈休咎, 假托卜筮, 幻惑闾阎。 矜彼愚蒙, 多受欺诳。 宜申明法令, 使有征革。 自今已后, 缘婚礼丧葬卜择者听自, 余一切禁断。 («全唐文»)③董诰等编: «全唐文»卷 31«元宗皇帝», 中华书局 1983 年版, 第 347页。

开元二年, 韦嗣立等人欲从巫者处获知自己未来的仕途状况, 或者想要获得长生不老之方, 亦可能为救治重病难愈的家人, 遂悄悄与其往来, 但被御史发现这一状况后遭到了弹劾。 天宝三载之后, 玄宗更以诏令的形式, 对卜者的行为多加限制。 «任氏传»之所以特别提出女主人公“乃出入刁家月余”, “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①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 452«任氏»,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3695页。, 除了因为刁缅自矜身份、 不肯造访任氏外, 亦潜在含有令此举不为人知的意图。

这样, «任氏传»中在视觉空间上聚焦唐代天宝时期的长安, 以当时人们所熟悉的长安坊里居民作为故事的角色, 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 使故事本身更加富有广度和深度。 同时, 随着场所的变化, 生活在不同坊内的群体纷纷登场, 也使故事更容易发展, 更能展现出新的内容。

可以看出, 长安街西的居民以商贾为主。 此处较为特殊的一点是, 天宝时期名系内教坊的男性伶人, 日常生活中可以返回家中居住, 因此当时出现了部分乐人散居的现象。 此外, 鉴于当时的乐籍制度并未要求举家均入太常, 所以伶人的亲属亦可搬出家族住宅、 自由选择居地。

五、 安史之乱前后的长安城南

最后, 结合唐代的其他小说, 重新分析一下«任氏传»的特点。表二是以«太平广记»史料为基础、 参考其他唐传奇内容, 整理出的主人公与仙人、 化为人形的妖怪在长安城邂逅的地点(本表依照时间顺序排列, 时间不明者则附于末尾)②唐传奇中, 鬼怪常出现在梦中, 并将主人公引向阴曹地府(牛僧孺、 李复言撰, 苏道明选译: «玄怪录 续玄怪录»,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 第105~110 页), 此类情节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中, 故未列出。 另外, 鬼市(钱易撰,黄寿成点校: «南部新书», 中华书局2002 年版, 第9 页)等记载, 亦与表中“邂逅仙人或妖怪”的情节不甚相符, 因此没有列出。 关于唐代志怪传奇小说的发展, 可参见陈寅恪: «元白诗笺证稿»,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版,第13 页。:

表二

续表

小说多以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境况为依托, 在此基础上进行撰写,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太平广记»中所载的、 和唐代长安相关的故事中, 与仙人或化为人形的妖怪之邂逅, 往往在城南发生。 表二中的第2 例、 4 例、 5 例情节类似, 均为意图赏月或者观花的狐妖女子,出现在长安城南部的某处住宅中之情节。 其中, 第2 例明确点出城南的特点为“尽是墟墓, 绝无人住”。 正文第二部分已经提到, 长安城南少居民、 较为荒凉, 若再加之以夜晚的氛围, 这样的情境很适合仙人、 妖怪的登场。 因此, 西京中的居民对其有着奇特的想象, «任氏传»可被视为这些认知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

不过, 让我们将镜头暂时回溯至«任氏传»的城南, 便会发现出现在此处的人物, 除郑生及真实身份乃狐妖的女主人公外, 尚有鬻饼胡。①胡人自魏晋以来的渊源演变, 前贤已详论之。 见唐长孺: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论丛»,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 第423~427 页。 鲁西奇: «观念与制度: 魏晋十六国时期的“杂胡”与“杂户”», «思想战线»2018 年第 4 期, 第 44卷, 第 45~49 页。鉴于开元二十五年的律令规定“五更三筹, 顺天门击鼓, 听人行”②仁井田陞引«唐六典»卷6, 将此处的“顺天门”定为“承天门”, 见氏著,栗劲、 霍存福、 王占通、 郭延德编译: «唐令拾遗», 长春出版社 1989 年版, 第276 页。, 可以看出郑生与胡商相遇时, 宵禁尚未结束。 能够想见, 此时鬻饼舍中几乎没有顾客。 所以, 为何作者在情节设计中, 要在时间为清晨、 地点为荒凉的城南, 特意安排胡商出场呢? 胡人难道不是更为倾向于在繁华的街西做生意吗? 如果由负责升平里的坊正或者卫兵, 在坊门未开、 街巷无人时出面与男主人公交谈, 难道不会使故事更有可信度吗?

要探讨这个话题, 首先需要理解长安居民眼中的胡人形象。 开元七年的令曰: “诸其外夷每有番客到京, 委鸿胪, 讯其人本国山川风土为图, 以奏焉, 副于上省”③仁井田陞著, 栗劲、 霍存福、 王占通、 郭延德编译: «唐令拾遗», 长春出版社 1989 年版, 第798 页。, 在盛唐长安的官员及其所辖居民看来, 这些人是异乡而来的归化者, 与本土人民具有显著差别。 所以,日常生活中胡商虽活跃在西市, 唐传奇里他们则经常与珍宝、 异术等相联系, 长安居民对这些来自异域的人具有种种想象。④参见余欣: «中古异象: 写本时代的学术、 信仰与社会»,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 年版, 第 315~317 页。 石田干之助著, 钱婉约译: «长安之春», 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 第133~187 页。

上文已提及, 荒凉的特征使得城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夜晚仙人、 狐妖的出没令长安城南部骤然远离了庄严的宫城及皇城、 秩序井然的官僚住宅区, 以及繁华的商业区, 象征着未知、 不详, 尚待进一步探索。

在传统世界观中, 人们认为王土是正方形的, 因而习惯以方形的格局构想出等级序列, 以便安排不同类型的居民住在特定的空间当中。①图四的绘制参考韦述«两京新记»(韦述、 杜宝撰, 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 大业杂记辑校», 三秦出版社2006 年版)、 «长安志»卷七至卷九(宋敏求撰, 毕沅校: «长安志», 清乾隆四十九年刊本)、 徐松«唐两京城坊考»(李健超增订: «增订唐两京城坊考», 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 骆天骧«类编长安志»(黄永年点校: «类编长安志», 中华书局 1990 年版, 第 42~45 页)、 张泽咸«唐代城市构成的特点»(«社会科学战线»1991 年第2 期)、 贺梓城«唐长安城历史与唐人生活习俗»(«文博»1984 年第2 期)。 “方形格局”的观点受启于段义孚著,志丞、 刘苏译: «恋地情结»(商务印书馆 2018 年版, 第 54~55 页)。 此图描绘的是理想中的士农工商在都城中的分布顺序, 不过, 鉴于唐长安的宫城、 皇城设计中贴近北部城墙, 并且以天门街为界分为东、 西两个区域, 因此实际生活中更为复杂。(见图四)

图四 理想中的都城居民序列图

皇帝、 后妃住在宫城当中, 官员则在皇城中处理行政事务, 他们的住宅分布在附近区域。 对于不甚繁华的过渡地区, 人们对其夜晚的景象有着丰富的联想。 农人主要住在郊外, 以便耕种田地。 因此, 作者安排鬻饼胡在清晨无人之时, 出现在城南的荒凉地带, 更可能为利用胡人的异域身份, 为此处情节增添想象空间。

本则小说的女主人公任氏, 在乐游原附近的坊内登场, 作者借胡人之口, 点出其所居之处荒凉、 多废弃园圃的特点。 实际上, 天宝年间, 升平坊(I9)内并非全然如鬻饼胡所言“此隗墉地也, 无第宅也”(这样的言辞给读者造成了此中全无人烟的印象)。 在现实中, 开元天宝时期此处有尚书右仆射裴遵庆宅②徐松撰, 李健超增订: «增订唐两京城坊考», 三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33 页。 此条材料亦见于(唐)姚汝能撰, 曾贻芬校点: «安禄山事迹»,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 第36 页。, 当不至荒凉如斯。

另外, «任氏传»为沈既济撰于建中二年, 故事的男主人公韦崟、郑六虽于历史中实有其人, 女主人公的真实身份却为狐妖, 作者特意将任家安排在长安城南, 似乎表明在沈氏追述其事的德宗时期, 这一区域依旧居民较少。 然而, 难道我们可以依此认为, 自开元天宝至安史之乱, 城南的景象始终以废园、 田地、 墟墓为主, 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吗?

安史之乱时, 叛军攻入长安, 都城内的居民遭到劫掠。 «开元天宝遗事»曰:

天宝末, 群贼陷两京, 大掠文武朝臣及黄门宫嫔乐工骑士,每获数百人, 以兵仗严卫送于洛阳, 至有逃于山谷者, 而卒能罗捕追协, 授以冠带。①王仁裕等撰, 丁明辑校: «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第31 页。 目前学界主要关注安史之乱后, 衣冠的南迁及其对江南地区的影响, 如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 年版, 第248~251 页)。

叛军对街东官员、 贵族居住区之劫掠尤甚, 并在俘获他们后, 强迫其仕于禄山, 致使其向城外逃亡。 有城门处已开始搜捕而来不及避难者, 便倾向于躲到人烟较少的城南, «东城父老传»详细地记录了这一景象:

老父姓贾名昌, 长安宣阳里人。 ……(玄宗)帝出游, 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 召入为鸡坊小儿。 衣食右龙武军。 ……二十三年, 玄宗为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 男服佩玉、 女服绣襦, 皆出御府。 昌男至信、 至德。 天宝中, 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杨贵妃, 夫妇席宠四十年, 恩泽不渝。 岂不敏于伎, 谨于心乎? ……十四载, 胡羯陷洛, 潼关不守, 大驾幸成都, 奔卫乘辇, 夜出便门, 马踣道穽, 伤足不能进, 杖入南山, 每近鸡之日, 依向西南大哭。 禄山往年朝于京师, 识昌于横门外。 及乱二京, 以千金购昌长安、 洛阳市。 昌变姓名, 依于佛舍, 除地击钟, 施力于佛。泊太上皇归兴庆宫, 肃宗受命于别殿。 昌还旧里, 居室为兵掠,家无遗物, 布衣憔悴, 不复得入禁门矣。 明日, 复出长安南门道, 见妻儿于招国里, 菜色黯焉。 儿荷薪, 妻负故絮, 昌聚哭,集于道, 遂长逝。①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卷485«东城父老传», 中华书局1986 年版, 第3392~3993 页。

贾昌于开元年间入玄宗所设鸡坊, 甚得皇帝与贵妃恩宠, 并为之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 至此, 贾氏与当时的伶人家族成为姻亲, 自身也凭借斗鸡之伎名于天下。 安史之乱时, 他由于所乘马匹足部受伤的缘故, 无法随驾赴成都, 遂变易姓名、 躲入山中。 安禄山除了劫掠官员、 贵族外, 又甚为留意搜捕伶人, 因此这三类人大量弃其居所而走。 可以看到, 城市南部居民较少, 贾氏的妻儿为避乱遂由宣阳里(H6)逃至此处, 并在此伐薪度日。

贾氏的遭遇当非孤例, 安史之乱中, 叛军的劫掠迫使部分西京的居民涌入城南躲藏。 然而, 从小说对仙人、 狐妖登场的舞台选择上来看, 无论是撰于建中年间的«任氏传», 抑或将故事发生时间定于元和、 咸通的志怪类传奇, 长安的居民仍然对城南有着奇异的认知, 并保留着此区域人烟稀少、 绝无人住的印象。

六、 结 语

«任氏传»在故事情节中充分利用了天宝年间长安不同坊内的居民群体, 通过对«任氏传»的分析, 可以具体验证唐玄宗时期长安的空间结构与居民的空间认知。

«任氏传»所载内容发生在天宝九载的夏天, 作者沈既济在文中追述了韦崟、 郑六与狐妖任氏的奇遇。 在叙述过程中, 作者巧妙利用了天宝时期长安不同坊内的居民特征, 从而使情节展开更为流畅、 故事更为生动。

这一时期, 长安城街东以官员、 举子、 伶人为主。 男主人公韦崟、 郑六居住在韦氏家族于安兴坊的住宅中, 其西南便为著名的崇仁坊。 唐代举子为获得升迁捷径, 遂倾向于住在权贵宅邸附近; 官员为网罗人才、 与文人进行交游, 亦乐与其住在相邻的坊中。 经过会饮、邂逅的情节后, 作者特意提到郑生宿于任氏乐游原处的住宅时, 需要担心“名系教坊、 职属南衙”的兄弟清晨归家。 这是因为玄宗所设内教坊虽有职掌散乐的男子, 却不许他们与女伎混住, 日常中这些男子能够获得归家的机会。 此外, 任家住宅附近出现的鬻饼胡, 则是自玄宗时期方获准于长安城内留居的。

当故事的镜头转至街西时, 与伶人多有姻亲关系的任氏, 在西市附近租贷了住宅。 女主人公的家族虽与教坊有着密切联系, 她自身却并未进入乐籍当中, 因此能够搬出家中、 自由选择住处。 任氏设法为韦崟带来刁缅将军的宠奴时, 鉴于玄宗时期对官员与巫者交往的限制, 遂和巫者一道经常出入刁家。 小说引入现实中长安居民的具体境况, 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

作者将身为狐妖的女主人公初登场之地定于城南, 这与唐代后期长安居民对城南的认知有关。 以连接延平门、 延兴门的第九横街为界, 其南部多为荒地、 废弃园圃、 墟墓, 即使安史之乱后, 部分居民被迫涌入城南躲避, 依然无法改变长安居民认为这一区域荒凉无人的印象, 因此唐代的志怪传奇中, 仙人、 化为人形的狐妖等多在此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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