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的蛇

文/冷山 图/苏南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成吉思汗的大臣。我的职责是在纸上画出帝国的新版图。因为成吉思汗的帝国每天都在扩张，版图不断地扩大。为了做好本职工作，我要亲自骑着马去边界丈量土地，并将写着“此处乃成吉思汗领土”的木牌钉在边界线上，以警告附近的居民不许踏入。

在边界线上，我遇到了一个违抗者，它是一条蛇。

“不要过来。”它凶巴巴地直起身子，吐着红色信子。“我是世界上最毒的蛇，我可以一口咬死你的马。”

它的样子让我害怕。小时候，我看过一本关于蛇的插画书，上面有这种蛇的介绍。它的确是一条毒蛇，咬死我的马是可能的，但绝不是世界上最毒的蛇。至于它为什么这样说，我想大概是虚张声势吓跑我这个闯入者吧。

“我是成吉思汗的大臣。快退下！”我故作威严的样子，心想如果它咬了我的马再转向我，我只能逃命，因为它有充足的毒液再咬我一口。

没想到，蛇立即变了另一副样子，“你认识成吉思汗？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喽，太好了！”蛇摇摆弱小的身体，很柔软像一根绳子。“我不会伤害你的马，我只是吓唬你而已。你看我这么小，即使咬死它也吃不掉。”

看到蛇的反应我很得意。为了显示我尊贵的地位，我正襟危坐像雕塑一样站在蛇面前：“我不是成吉思汗的朋友，我只是他的大臣。”

“我可不懂什么是大臣。我只知道成吉思汗是个好孩子，是我很早很早认识的朋友。他是个好孩子，我一直找他。”

它的话让我有点儿生气，我提醒它成吉思汗不是一个小孩儿，他是至高无上的人，他的领地广阔无边，大得不可想象，人人屈服于他，他更不会跟一条毒蛇做朋友。为了让蛇明白，我把最新的帝国版图拿给它看。“看看吧，这是他的疆土，从大海的一边到另一大海的一边。他是多么伟大的人。”

但蛇却摇摇头，“他不需要这么多土地。他只需要一座房子和一只羊。对了，对了，他最喜欢小羊了，小羊也喜欢他。”

我搞不懂它在说什么。它什么都不懂，还说自己是成吉思汗的朋友。真可笑！我像对待仆人一样摆出难看的脸色。这时候，蛇爬到一棵落满小麻雀的树上，它回头看了看我怪异的样子说道：

“不要老是这副德行，很难看。”

“我是帝国的大臣，我必须这样，这代表着威严。”

“但你这样会吓跑我的鸟，它们很胆小。”

我不得不移动位置以配合它捕鸟。没过多久，它叼着一只小麻雀爬下树。那些受惊而逃的麻雀呼啦啦地从树上飞走，几分钟后又哗啦啦地飞了回去。

“你可以再多捕几只。”我说。“那些傻鸟又回去了。”

“有了这只我已经很满足了，有了它我就不会饿肚子。”蛇说。“而且你不能说麻雀们是傻瓜，它们很勇敢。为了带树种子回去喂养它们的孩子，甘愿冒被吃掉的危险。它们很伟大的。不是吗？”

我不理解它这种歪道理，在我心里，只有成吉思汗才能称得上伟大。

“哎！”蛇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的成吉思汗和你的成吉思汗可能不是一个人。我的成吉思汗是个孩子，他没有这么多土地，他是个穷孩子。”

他的话让我明白了它脑子里的东西，我想详细听一听它和成吉思汗的故事。说不定从中可以找出一些端倪来证明它说的都是谎话。于是，我随意地坐在草地上，请它说一说它的故事。蛇也很配合我，它很乐意与别人分享它朋友的故事。

从蛇的叙述里，我渐渐明白事情的原委。它的朋友确实叫成吉思汗，它的成吉思汗几乎不洗澡，全身脏兮兮的，财产仅仅有一顶破毡房和一只小羊羔。他不会大声说话，有时很笨，脑子里总有一些奇怪的道理。

他们在草原上相遇，还是个孩子的成吉思汗闯入了蛇的领地。

“不要过来，我会一口咬死你的羊。”蛇凶巴巴地对成吉思汗说。

成吉思汗紧紧抱住他唯一的羊，说道：“我的小羊要吃草，你瞧它又瘦又饿，它整整一天没吃草了。”

“那也不行，这是我的领地，谁也不能进来。”蛇丝毫不让步，它甚至直立起上身，吐出恐怖的红舌头。

成吉思汗快要哭了，因为他怀里的小羊饿得咩咩叫。沉默了一会儿，他指着远处几个手持弓箭的士兵，愤怒地对蛇说：“你像他们的皇帝一样，总想着占有，贪得无厌。”

这句话让蛇很震惊，因为它是第一次听别人说皇帝的坏话，虽然它心里一直想说。

“他们也不让我的羊吃那里的草，他们说所有的土地和所有的草都属于皇帝。可是他们的皇帝从来不耕地，从来不放羊，对他来说土地和草没有一点儿用处。”

听了这些，蛇既羞愧又有点儿委屈。因为领地上的草对它来说也没什么用，它只需要小麻雀和鸟蛋。为了不让成吉思汗哭出来，蛇赶紧说：“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好吧，好吧。让你的小羊来这里吃草吧。”

成吉思汗立即破涕为笑，他深深地向蛇鞠了一躬，然后把小羊放进蛇的领地上。他和蛇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小羊吃草，就这样他们成了朋友。

“你的小羊真漂亮。”蛇说。“你一定常常给它梳理羊毛。”

“因为它是我的朋友。对待朋友，要彼此照顾。”

“小羊会照顾你吗？”

“当然。”成吉思汗说。他指着远处贫瘠的土地上一座毡房，“我的房子很破，四处透风，晚上睡觉时我会抱着小羊，它能给我温暖。”

“真可怜！”蛇情不自禁地说，“你几乎什么也没有。”

“我有毡房和小羊。”

“可是，你拥有的也太少了。你应该有一所大房子，里面有暖烘烘的火炉。还要有一群羊，这样你就能吃上羊肉。”

没想到成吉思汗却这样说：“我不需要太多，有了毡房和小羊我就知足了。草原上起了风，毡房会为我挡风；我饿了，小羊会产羊奶。我不能要太多，要得太多会变成皇帝，变成令人讨厌的人。你知道的，人人不喜欢皇帝，人人怕皇帝。”

蛇很高兴认识这么一位能告诉它生活道理的人，它也很虚心地接受了他讲的道理。以前，它总是不停地捕小麻雀，只要看见小麻雀，不管自己饿不饿，它就一口咬过去。可自从认识成吉思汗，它有了节制，不再肆意地捕鸟了。

成吉思汗每天抱着他的小羊来蛇的领地。这里很安全，士兵不会驱赶他们，因为这里有一条致命的毒蛇，即使握着刀的士兵也不敢轻易靠近。为了表示感谢，成吉思汗送给蛇一件礼物——羊毛编的小帽子。

“这是小羊送你的，谢谢你让它吃草。”

蛇戴上帽子，虽然不怎么合适，蛇还是很喜欢，它欢快地转了一圈，像草原上开出的小白花。那时，太阳在草原坠落，草原上的落日是很美的。

当年的冬天，成吉思汗离开了蛇。因为他要替他的羊找绿草吃。分别时，成吉思汗说将来有一天他会好好感谢它。

“安心地等我回来啊！”

以上是蛇与成吉思汗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眼前显现出孩子模样的成吉思汗抱着小羊的幻景。但我不确定幻景里的成吉思汗跟我的皇帝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了找出答案，我带着蛇去见我的成吉思汗。蛇听说要去见它的朋友，便戴上它的羊毛小帽子，高兴地钻进我的背包里。我骑上马，带蛇去拜见帝国的皇帝。

庆幸的是，蛇的确是成吉思汗的朋友，这很容易辨认，因为它戴着独一无二的羊毛帽子。不过大臣们不允许蛇接近成吉思汗，它是一条毒蛇，按规定要关进笼子里，不然会威胁到皇帝的安全。看到蛇委屈的样子，我有点儿难过。

成吉思汗坐在金光闪闪的宝座上，远远地望着蛇。他迫不及待地向朋友炫耀他多么多么伟大，多么多么成功：“我现在是帝国的皇帝。我有数不清的土地，数不清的房子，数不清的牛羊，还有数不清的奴隶和仆人。”

“可是，你不需要这么多！”笼子里的蛇说，“你不需要这么多的土地、房子、羊群和仆人，你只需要一座座毡房和一只小羊。而且你也不想做皇帝，因为人人讨厌皇帝，人人怕皇帝。这是你以前亲口对我说的。”

蛇的话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大臣们纷纷不满地撸起袖子，说要惩罚这条见识短浅的蛇。我很后悔没有把人类的一些谈话规则告诉蛇，比如怎么说话更委婉，怎么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怎么说让对方听起来更顺耳。但转念一想，它毕竟是一条蛇，不可能用人类的思维那样思考。

成吉思汗对他的大臣们摆摆手，待他们安静下来，对蛇说：“以前你有恩于我，让我的羊在你领地里吃草，我才活下来，我现在什么都有，说说吧，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都能给你。”

蛇乖巧地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它想要的东西，可是它最终说道：“我想找到我的朋友，他叫成吉思汗。”

“我就是成吉思汗，我就是你的朋友。”

“不，你不是。我的成吉思汗是个小孩儿，他很瘦，很笨，很矮，几乎什么也没有。他没有你这么多的胡子，没有你这么强壮，他说话时柔声细语，他很善良，他……”

“停下吧，停下吧。”成吉思汗挥挥手，“你快说你要什么，不要提其他的。我的时间很宝贵，我还要跟大臣们商量怎么攻打一座富有的城市。”

“除了那个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必须要，因为我是皇帝，我的命令必须服从，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是很重视朋友。”

蛇一直沉默，因为它实在想不出要什么东西。

“好吧，那我就赏赐你一座宫殿，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成吉思汗说完，又摆摆手，殿堂上所有的人都退下了。

我带着蛇来到成吉思汗赏赐的宫殿。宫殿外面都是成吉思汗的军队。蛇从笼子里爬出来，生气地对我说：“你真坏，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成吉思汗，还偏偏带我来见他。你看他很生气，我在这所宫殿永远也出不去了。”

我心情沉重。我想告诉蛇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就是它的朋友，只是不再是个孩子。可我最后把这句话咽在肚子里，安慰它：“是啊。他不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一定在草原的某个地方，住在小小的毡房里，抱着他可爱的小羊。”

“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你知道吗，我找了他很久，又等了他很久。”

“草原很大，你很难找到他。也许他喜欢流浪，他必须为他的小羊找到可口的草。你知道的，他爱小羊，小羊也爱他。但他一定会把你记在心里，就像你记住他一样。你看，你戴帽子的时候不就是在想他吗？”

“是的，我常常想他。”

“对了。你第一次遇到成吉思汗的时候，你说要咬死他的羊。我想，你只是吓唬他，对吗？”

蛇点点头，“你的马和他的羊一样，即使咬死了，我也吃不掉。我不会伤害它们的，我只是一条小蛇。”

它的话让我更难过。一些东西会改变许多人，但不会改变一条蛇。它永远是一条小小的蛇，永远想着它的成吉思汗。

“让我带你回你领地去吧！”我说，“我是帝国的大臣，我会在地图上为你的领地画上边界线，这样别人就不会赶你走。安心地等你的成吉思汗回去吧。你要安心地等啊！”

“嗯！”

于是，我偷偷地把蛇藏在包袱里带出了宫殿，我要送它回领地。没人会知道我这么做，因为宫殿那么大，谁会在意一条小小的蛇呢？

在送走蛇回来的路上，我难过得想哭。我知道，蛇永远不会等到它的成吉思汗回去了。我说了谎，我像一个孩子自责又难受。我握着帝国庞大的版图，看见一群小麻雀在草原上飞来飞去，我又想起来蛇说话话：“小麻雀也是很伟大的。”

后来我的腿生病了，不能再做成吉思汗的大臣，便早早地退了休。在一片茂盛的草原上，我建了小毡房，还养了一群羊。羊不属于我，是位老婆婆的。她有两个当兵的儿子，不过那俩兄弟死在成吉思汗西征的路上。于是，我帮她放羊，她分我羊奶喝。

我常常怀念我的蛇朋友，希望有一天我能去它仅仅几平方米的领地看望它。可是，我的腿走不动，又没有多余的钱买马，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心底想念它。

请原谅我，我的小蛇，让你孤独地在那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