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难得

杨闻宇

世故人情，世态变幻是建立在人情变衍的基础上的。

朋友的原初本义，指彼此友好、可为照应的熟人。俗世推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招致许多人初次照面，一开口就称对方为朋友。随便拉扯，约定俗成，“朋友”二字就用滥了。

更为糟糕的是，少数臭味相投、朋比为奸者，往往也以朋友相许，明明是狐群狗党式的酒肉场合，吹吹拍拍，信誓旦旦，摆一副敢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架势，实际上尽是表面热络、唾沫乱溅的谎言，在利益冲突白热化时，能不背后捅刀子、下毒手的，也就算是“够朋友”了。红尘滚滚，真正够朋友者实不多见。

年轻人热衷于交友，仿佛是朋友遍天下，对“知己”却不以为意。直到在朋友圈里喝水多了，被呛得够了，这才渐渐注意到“知己”二字的分量。词典认为“彼此了解而情谊深厚的人”就是知己，这样解释似乎模棱两可。真正的知己，最紧要的是心灵相通，感情、认知能够结晶而沉淀于彼此的心底———朋友水浅而声称在先，知己水深而渐涉于后，真朋友、老朋友，共患难者，或许切近于知己。

知己属于人际交往中的极品，形成于无法预知的因缘聚会，是在友情的基础上逐渐磨合而形成的。倘是泛泛之交，连淡泊友情也谈不上，互相没有进入精神层面的可能性，知己也就没有存在的根基。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朋友圈里，隐伏着功利计较，自然与知己无缘。一个人唯有在失意、寂寞之时，或者在痛苦、悲伤的逆境里，才有可能遇到知己的种子所冒出的萌芽。也就是说，知己如果是一株珍贵的花卉，艰难境遇里的友情才是栽培它的肥沃土壤；那些趋炎附势、看风使舵的所谓的朋友，只能是垃圾凑合成的瘠薄泥沙。

有谋算而无真情的朋友们聚在一起，红火热闹，知己却从来是静谧的、心照不宣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话重逾千钧，它指出人生于世，知己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是熙熙攘攘，终生是一个知己也没有。风雨同舟，艰难与共，肝胆相照，生死相依，关于知己的词句其所以字面上常见，正是因为现实生活里太稀罕、太难得了罢。

有人在这里会提出疑问：结为连理而白头偕老的夫妻，难道算不上是知己么？知己是分档次的，长相厮守的夫妻，倒也无妨称之为知己。初恋时的年轻人称对象为“朋友”，深入发展而入洞房，这才升格为夫妻；生儿育女，银婚，金婚，情意深笃，相依到老，这是岁月碾下的深深的辙印……至于能否晋升为上档次的知己，可是要斟酌具体情况了。旧时富翁妻妾成群，当今的某些贪官情妇联袂，“文革”中时见夫妻翻脸要划清界限，目下出现的一夜情、性伴侣、露水夫妻，尽可证明，夫妻间广泛存在的是性爱关系。性爱未必等于情爱，就算是进入了情爱，也未必就高于醇正的朋友之情。

话可以说回来，异性之间的感情，神秘、细腻、曲折、微妙，彼此间仿佛更易于进入“善解人意”的层面。一旦喜结连理，自爱情上升为知己的指数毕竟会高出一筹。比如，陆游与唐琬、鲁迅与许广平、高君宇与石评梅、傅雷与朱梅馥、钱锺书与杨绛，还有關系特殊的蔡锷与小凤仙……天经地义，总可以算是风尘知己了罢。当然，这等高出于尘俗的知己，依然是互相磨合形成的，其间也有一个互动深入、熔铸淬砺的时序与过程。仔细推究下去，这个时序与过程，风波起伏兮爱河九曲，也未必就是一帆风顺的。

朋友之间，锦上添花者有之，虚与委蛇者有之，雪中送炭者也有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需要谨慎甄别，珍惜珍重。

夫妻之间，锅碗瓢盆撞磕难免，却也朝朝暮暮，不可或缺，要的是互相体谅，彼此关照，携手努力着步入知己的境界。

朋友满天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知己难寻觅，却也不存在宴席散伙之后的寥落、寂冷。人生本质上是孤独的，有无知己，无须过于萦怀。如果机缘凑巧，偶或遇逢，这时节切莫掉以轻心，更要格外珍惜，倍加爱护！否则，这至为难得的“知己”二字也只能是幻影，电光石火那样稍纵即逝的幻影。

没有友情、爱情和亲情，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温暖存在吗？人情如云似水，世道周折繁复，朋友与知己之间的明晰界限，实在也不好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