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2017-10-23 09:22
东方剑 2017年8期
关键词:欧阳

◆ 清 寒

静水深流

◆ 清 寒

“试试。”烟斗说。

“哎。”墨镜答应着,端起高脚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

“还……行。”咧开的嘴角表明墨镜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贵腐酒’,出自d'Yquem。原材料产于波尔多南部索甸区,浓雾弥漫的夜晚和清晨,丰腴如女人胴体的葡萄们会染上一种叫‘贵族霉’的霉菌。”烟斗抬起手臂,赋予波尔多高脚杯一个倾斜角度,眯眼凝视通透的酒体,颇为陶醉地问,“你能想象到那种画面吗?”

“能。就像……就像妓女染上梅毒。”

烟斗斜了墨镜一眼,说:“‘贵族霉’不是梅毒。它们非常独特,吸取葡萄的水分,提升糖浓度。等灿烂的阳光钻出云霞,清爽的秋风拂过葡萄园,糖分会得到进一步浓缩,那些葡萄将成为全世界最甜美的女人。由它们酿造的白葡萄酒尊称‘贵腐酒’,蜂蜜、杏脯、桃、菠萝、柑橘、榛果……各种芬芳,层层叠叠。”

“怪不得有股水果罐头味。”

烟斗不再对牛弹琴,问:“事情办好了?”

“好了。比碾死蚂蚁还简单。”

“没让你碾死?”

“是是。我就打个比方。”

“老四的事确定没搞错?”

“我敢拿脑袋担保,那小子绝对的吃里扒外。”

“可惜了。”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话。

这句话在墨镜听来却是猫哭耗子。阎王就是阎王,就算嘴里秃噜个把句菩萨话,也当不得真。墨镜并不知道烟斗此话是以他为参照说的,吃里扒外的换成他,“可惜了”会换成“自己找死”。阎王也希望跟在屁股后面的小鬼个个能征惯战,不至于凡事只想着妓女和梅毒。

烟斗的鼻子在葡萄酒上陶醉了一会儿,说:“去吧。就按我说的,让老四除掉那块绊脚石。如果他不听……”

“他不敢不听。筹码在咱们手上,这小子输不起。”

“他输不起。绊脚石也不白给。”

“关键在于出其不意。”

“怕只怕不等出手就被对方闻到味了。”

墨镜呵呵道:“长着狗鼻子?”

“你知道一般人能分辨多少种气味?十几种。你知道他能分辨多少种?传说版本很多,几十几百几千都有。哪个版本准不清楚。不过此人干过缉毒,据说查车不用上,转一圈就知道车上有没有货,哪种货,纯度多少。”

“吹的吧?再能也是只犬。”

“他不是一般的犬。”

“缉毒犬?”墨镜鼻子里发出一声嗤,“也就个头大点,想撂倒……”墨镜撑开右手食指和拇指,“piu,一枪搞定。”

“你出枪快得过他?”

墨镜狞笑:“我不用跟他比快,跟他比快的是老四。谁比谁快无所谓,谁要了谁的命也无所谓,都替咱们除去心头大患。”

“万一老四失手,你去。”

“我……我?”

“老四的位置你不是瞄了很久了吗?”

墨镜搓着手,耷拉着眼皮支吾:“没没……有……”

“没有?”烟斗轻描淡写地说。

墨镜打了个激灵,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哆嗦着厚嘴唇,发不出声。

烟斗抿了口酒,闭眼回味了一会儿:“有野心是好事。不过坐那个位置靠的不是口条!想手下的兄弟们服气,必须有两把刷子才行。”

“是是是。老四要是失手,我去解决那只缉毒犬。”

“老四要是得手了呢?”

“得手?那……那就……”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烟斗手一松,波尔多高脚杯绽放了最后一丝光华,直直落下,含苞待放的玻璃郁金香顷刻粉身碎骨,“也由你解决。”

1

“男孩,贾泽,6岁,东风小学一年级学生,今天下午3点40分至4点之间失踪。贾泽的母亲梁俏在自行寻找未果的情况下,于下午5点05分到辖区派出所报案。一年级下午3点40分放学,校门口、小区的监控没有拍摄到有价值的画面……”庄海的屁股还没坐稳,方坤良已经在介绍情况了。

“失踪”,中性词,用于状态描述,原因包括出走、被拐、遭绑、遇害多种可能,结局介于虚惊一场和无可挽回之间。庄海看了看腕表,20点整。19点41分,他接到了来自方坤良办公室的指示。情况尚不明朗,距失踪4小时、距接报案时间3小时,主抓刑侦的副厅长亲自出马。地点既不是案发现场也不是案情分析室,参加人员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刑侦副局长秦朗。直觉告诉庄海不会再有第四个了。案件侦办上升到这个程度,离家出走可以直接排除,甚至拐卖也可以排除。

“贾泽不是一般的男孩。”

方坤良没说话,秦朗用眼神做了回答。

庄海张开耳朵,布好网,全神贯注地等,等方坤良嘴里游出来的鱼。不该知道的,方坤良的嘴会比保险箱还严,该知道的,庄海必须做到毫厘不漏,别说鱼,鱼籽都不能漏。

“这起案子在派出所会跟其他人员报失案做同样处理。你的侦查务必在暗中进行,此案不会成立专案组,也不会给你配备专门帮手。你只能安排调用自己的人。物证鉴定方面,相信你有能力让左鼎和欧阳楠及时配合你的行动。记住一点……”

“不能对任何人明示贾泽的不一般。”

方坤良点头,说:“给你24小时。务必查到贾泽的下落。”

“之后呢?”

“你只负责查下落。”

只查下落,后续方坤良另作安排,又一个不一般的信号。

“有进展随时向秦副局汇报。这是情况介绍。”

庄海起身接过方坤良手上的几页纸。派出所接案的制式笔录,复印件。除了方坤良说过的,笔录上还有一些信息。监护人梁俏,现年28岁,在富康大街经营一家名为“SASHA”的美容院。梁俏身怀六甲时,未婚夫贾杨死于一场交通意外。所以贾泽是遗腹子,梁俏的婚姻状况为未婚。这是一份可以让其他警务人员看的笔录。

庄海问:“可不可以接触梁俏?”

“可以。以辖区派出所警员的身份。不过我想……应该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方坤良说着,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叼在嘴上。

直到庄海和秦朗离开,方坤良没再说一句话。资深老刑警的目光落在打火机一次次的明灭间,那根烟一直没被点着。

贾泽不是一般男孩,方坤良确认了,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方坤良只字未提,庄海不能问。水上风平浪静,水下暗流汹涌,庄海想到四个字——静水深流。

2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庄海和秦朗几乎没有交流。临上车秦朗才说:“去物证鉴定中心前先来我办公室一趟。”

不愧是师傅,庄海想什么,秦朗一清二楚,而去秦朗办公室干什么,庄海却猜不出。庄海只能猜到一点,即向方坤良通报贾泽失踪的非秦朗莫属。所以秦朗在方坤良办公室不置一词,既没表现任何惊异也没提出任何问题。秦朗深知内情,然而庄海又分明从秦朗的脸上看到了他在方坤良脸上看到的某种不确定。是什么让两位刑侦界的宿将没有把握且忧心忡忡呢?

庄海的车跟着秦朗的一路开回市局。

秦朗交给庄海的是一件衬衣,旧衬衣,装在透明塑料袋里。衬衣的原始颜色已不可考,它被深浅不等的红覆盖,貌似本就脱胎于红色染缸,经由岁月长河的洗濯,一遍遍,失却了明艳。庄海在深浅不等的红色中看到了苍老,看到了岁月长河强大的洗濯能力。秦朗平托着它,双臂竟有些微微颤抖。

“拿好。”秦朗说。

“这是……”

“你不用管是谁的。让欧阳楠取检材做DNA。让她马上做。”

“跟谁比对?”

“没有明确目标。”

庄海颇感意外。

“还有,辖区派出所应该只送检了梁俏的血样,你跟欧阳楠再去趟梁俏家,提取贾泽的私人用品进行检验。”

在私人物品检出的DNA不能视同为人体采集样本,因为间接取检无法彻底杜绝检材污染的可能,所以通常,只有急需与物证上检出的DNA进行比对或为无头案提供侦破方向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至于人口失踪,正常送检程序是采集失踪人员父母或配偶子女的血样跟数据库现存人员,主要是无名尸,进行亲缘比对,排除或认定失踪人员是否遇害。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贾泽失踪都不是非得从私人物品上间接检测DNA数据不可,而且还要得如此之急。唯一的可能就是……庄海的目光落在了衬衣上。

“记着给我送回来。别弄脏了。”秦朗宽厚的手掌隔着塑料袋最后摩挲了一下衬衣说,“去吧。抓紧时间。”

3

梁俏、贾泽母子住丹枫小区,距贾泽就读的小学步行需时七八分钟。学校至丹枫小区的路段呈“[”形,沿途无监控。贾泽放学自己回家,到家后按时给梁俏打电话报平安,最晚超不过16点。梁俏没等到电话,第一时间联络班主任,核实了放学时间。意识到儿子可能出事了,梁俏急慌慌驱车回家。贾泽不在,也没见到书包。小区里一拨固定午后闲聊的老人都说没看见贾泽回来。物业提供的两个入口的监控证实了老人们的说法。

拐卖妇女儿童案一般由市局打拐部门负责,不过有些拐卖案与其他类型刑事犯罪盘根错节,重案组介入的时候不少。

杜般看完笔录说:“仅从笔录看,贾泽的失踪并未显现重案组介入的必要性。老大你什么意思?替打拐部门的兄弟们分担工作量?”

“朋友朋友的孩子,行不行?”庄海打了张亲情牌。

杜般半调侃说:“必须行。手头正好没案子。最关键的是我们抱定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职业信仰。”

重案组侦办的案件不像其他部门,现场触目惊心、被害人情状惨不忍睹,每办一次案,不光肉体要跟魑魅魍魉过招,精神也得在阴曹地府进进出出。桩桩如丧,件件陪哭,别说肉长的就是铁打的也得压抑成渣。感同身受、嫉恶如仇、伸张正义放侦办行动上。嘴上,骂街、放狠、耍贫、发牢骚……只要有助于缓解释放压力,尽可自我发挥。底线是注意场合,别让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借题发挥。

庄海的神情让杜般意识到自我发挥得不是时候,收敛笑意问:“派出所做过走访了?”

庄海说:“做了,没找到目击证人。我们不能据此就认定没有目击证人。”

杜般说:“什么意思?”

左鼎说:“意思是再去一趟。”

“现在?”杜般瞪眼说。

庄海说:“现在。有问题?”

杜般说:“这个点,收摊的收摊,打烊的打烊,口供很难录全。黑灯瞎火的,也不利于勘查……”

庄海根本没搭理杜般,对欧阳楠说:“刚给你的血衣得马上检验。”

欧阳楠说:“我这就回实验室。”

“不。你跟我去趟梁俏家。交给值班的吧。”眼看欧阳楠走出办公室,庄海叮嘱说,“千万别弄脏了。”

跟DNA检验人员说“千万别弄脏”非但多余,而且荒谬。这样的话出自完全不懂行的人也就罢了,出自庄海之口,必然另有深意。欧阳楠说:“放心。我把它交给筱宇就来。”

夜幕下,庄海、杜般的车在前,左鼎、欧阳楠的车在后,疾驰在车流中。

欧阳楠朝前边努了努嘴说:“怎么想?”

左鼎说:“还能怎么想,尽量替他分忧呗,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错,以左鼎和欧阳楠对庄海的了解,“朋友朋友的孩子”绝非紧急碰头和插手此案的真正原因。没有直接证据显示贾泽不是被拐,显示贾泽不是被拐的是庄海的反应。贾泽失踪另有隐情,庄海之所以假借“朋友朋友的孩子”之名,不用说是受到了严明的纪律限制。

夏夜,延长了人类活动的热情。路宽不过两个车行道的南石路两侧,成了消暑的好地方。吃烧烤的、喝啤酒的、下棋的、打扑克的、搓麻将的、闲聊的,一撮挨一撮。商铺门楣上的灯光打照着一张张松弛下来的脸,打照着人间的烟火气。

四个人在南石路兵分两路。庄海和欧阳楠去梁俏家,杜般和左鼎沿街走访取证。

目送庄海和欧阳楠离去,左鼎和杜般进行角色分工,分别扮作失踪儿童亲属和新分辖区民警深入人群。

4

精致、明丽的装修与梁俏的脸色构成强烈反差。此刻的梁俏,像坠落在花丛里的受伤昆虫,焦急、沮丧、羸弱、无助。

“SASHA”的会员都是女性,梁俏身为“SASHA”的老板跟这些会员相处友好,且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产生摩擦的可能直接排除。据梁俏说,除了儿子贾泽,她没有其他亲人。儿子丢了,单身母亲梁俏的天塌了。梁俏的话应当可信,但凡有人依靠,遭逢如此大的变故,她也不至于独自哭天抹泪。

无怪方坤良说“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梁俏的情况,方坤良事先必定有所了解。庄海对此毫不怀疑,他之所以向方坤良请示可否接触梁俏,并非当时大脑短路没想到这一层,而是作为一线刑侦人员,对于外来信息,尤其是关乎案件性质的关键信息,庄海习惯性地保持着高度警惕。警惕自己因为懈怠导致疏漏甚至误判,哪怕信息来自于上峰。换言之,庄海肯定得亲身走这一趟,就算方坤良有言在先,就算秦朗之后未做提取贾泽私人用品的指示。

欧阳楠完成物证提取,庄海起身告辞。

走出楼门洞,欧阳楠说:“除了该提的,我还偷了点别的东西。”

“偷东西?你?”

欧阳楠翻眼说:“这类事你又不是没干过,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我是谁你又是谁啊?我干那叫天经地义。你干那叫天理难容。偷什么了?让我看看。”

欧阳楠掏出手机,打开相册。

庄海看到赤尾的照片,一口气没喘顺,咳嗽起来。

“又怎么啦?”

庄海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朝欧阳楠摆手。

“这是在梁俏放在卫生间的化妆包里发现的。包装开封,不会是替人代买,说明梁俏有男人。生产日期很新,说明最近使用过。而梁俏在与你的对话中反复强调她对未婚夫贾杨的感情。当你问她现在交没交男朋友的时候,梁俏的反应你注意了吗?”

庄海总算恢复了正常喘息,舒了口气说:“你指的是微表情?”

“对。”

庄海回忆说:“下颚下垂、嘴唇放松、眼睛微微睁大,伴随眼睑和眉毛上挑。”

“描述准确。这些微表情说明你的问题让她感到吃惊和意外,甚至让她觉得荒唐可笑。”

“未婚夫死了这么多年,结交新男友是很正常的事。”

“明明很正常的事,梁俏的微表情为什么做出相反的反应?这跟她放在化妆包里的赤尾岂不是很矛盾吗?”

“也许……那个男人对于梁俏而言只是性伴侣,满足生理需求,因为没有感情投入,所以她不认为自己违背旧情?”

“算一种可能。”

庄海审视了欧阳楠片刻,说:“你的微表情表明,你并不认同这种可能。”

“可我拿不出否定这种可能的客观证据。还有,梁俏说起未婚夫去世的事,你觉不觉得她太伤心了点?”

“你认为她在演戏给我们看?”

“那倒不是。我觉得伤心是真,只是奇怪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情绪反应居然还这么大,就像悲剧刚发生似的。”

庄海本想提示欧阳楠,想了想,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如果贾泽的失踪起因于一般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绝不至于惊动方坤良和秦朗。

“这案子没那么简单。”不需要庄海提示,欧阳楠已经想到了。

庄海顿时轻松不少,顺嘴嘀咕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欧阳楠问:“说什么?”

“说你肯定不是猪。”

“啊?”

“啊什么啊?走吧。”庄海大步流星往前走。

欧阳楠紧追几步问:“到底说什么了?”

“说还好,你偷的只是赤尾的照片。”

“废话。不然呢。满脑子邪恶。”

庄海煞有介事地邪恶地笑了笑。

5

四个人在停车的地方碰头。

汇总左鼎和杜般收集的情况,去糟取精,理出以下信息:15点50分左右。白色、运动轿车、奔驰CLA260,“[”形路段的第二个拐角。两个男的,驾驶位上的没下车,下车的身高一米八,无袖红黑间色T恤、黑运动裤、光头、戴墨镜、胸口刺青,图案不明。

杜般说:“貌似我打探到的情报比左哥的少。警察这么不受欢迎?”

左鼎说:“不是警察不受欢迎,是大家怕惹麻烦。不同人面对不同交流对象,心理状态不同。”

杜般说:“难怪你建议以不同身份进行走访,别说,这招效果不错。”

庄海说:“你得到的信息量虽然少,准确度却比较高。你左哥的亲属身份属于典型的弱势群体,容易激发大家的同情心和表达欲。你的警察身份会对讲话人造成压力和约束性,让人畅所欲言难,但也降低了满嘴跑火车的概率。”

“而且更具法律效力。”杜般摆了个pose,继续说,“另外,老大,如果咱们刚刚归纳整理的这些信息没错,贾泽的失踪恐怕不是被拐。”

“上车吧。”庄海说。

杜般一把摁住被庄海拉开的车门,说:“我没开玩笑,老大。你想,有开奔驰CLA260拐卖儿童的人贩子吗?这是一条重要线索。”

庄海未予回答,掰开杜般的手,拉门,坐到了驾驶位上。

“我说错了?”杜般问。

左鼎拍了拍杜般的肩膀说:“不是说错了,是这还用说吗?”

“哦——合辙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拐卖?哎,老大,别开啊,等等我。”杜般边喊边敏捷地跳上已然发动的汽车。

6

“有动静吗?”

“网监部门实施了全面监控,暂时没发现。”

“他呢?”

“休眠状态。”

“盯紧。”

“我知道。”

“还有DNA……”

“结果出来,我马上汇报。”

“先回家休息。”

“嗯。”秦朗挂了方坤良的电话,凝神想了许久,才舒展舒展四肢,起身离开办公桌。

夜幕下的城市,犹如安稳的子宫。宫腔内上千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沉浸于各自的梦境。宁静的夜晚对于上千万的男女老少来说,普通、平常、司空见惯,因为他们感觉不到乔装的罪恶和暗藏的魔爪。只有像秦朗一样与罪恶和魔爪短兵相接的守护者才懂得宁静之夜的珍贵和得来不易。

秦朗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它,准确地说是它承载的号码,早在两年前就该结束历史使命,与昔日的战功与荣耀一起,解甲归田。所有关于它的故事都将被封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它的曾经,并对它的存在与曾经守口如瓶。这是每个实施秘密使命的号码的宿命,像它的主人那样。然而它被保留了下来。它的保留让秦朗觉得它的主人还在。神秘的字符由那个人的指尖生出,通过它,呈现在他面前。一次次,他们通过它并肩作战,为了无数个宁静之夜。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秦朗抹了把脸,视野恢复了清晰。控制!切忌感情用事!秦朗提醒自己。现在,它为另一个人使用,一个无论是他还是方坤良都没把握的人。它带来的会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还是潘多拉之盒?

锁车的一瞬,秦朗冷不丁往身后看了看。午夜的地下停车场空荡得令人脊背发冷。照明设施散射着青白的灯光。从水管侧漏出的水,一滴滴穿空而落,发出“咻——啪——咻——啪——”的声响。这些不是秦朗回头的原因,是不祥的预感在引导行动。

目光所及并未发现什么不妥。秦朗向停车场外走去。

两只脚从立柱后闪出。口罩遮蔽的嘴“啪”了一声,模拟子弹飞离枪膛的情景。而直指秦朗后背的枪管,来自货真价实的大口径转轮“M500”。全长457mm,枪管长266mm,全枪高165mm,不带子弹重2.32kg,分量接近一支轻型冲锋枪。不过“M500”的成名不是来自分量,而是来自它的大口径,12.7mm,支持马格努姆大威力手枪弹,发射动能3517千焦,是“沙漠之鹰”的一倍,杀伤性与大威力步枪弹比肩,坐享“手炮”之誉。

秦朗的背影消失了,“M500”的枪管垂将下来。

手机在裤兜里簌簌震,“M500”交到左手,右手掏出手机,靠在耳朵上。

“1小时。福爷的命令。”只一句,那边挂断电话。

十几分钟后,两只脚在13栋1002室门前站定。门铃被摁下。

“谁啊?”屋内传来男人的问话。

“物业的。”

“啥事?”

“楼下打电话说屋顶漏水了,让我们上来看看。”

“不会吧?我家没溢水啊。”

门没开全,男人的面门上便挨了一记重拳。倒地的一刻,男人看到两个骷髅头在两只脚上跳舞,之后失去知觉。

门关上了。两只脚迈过男人的身体,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才灭掉屋子里的灯,在与厨房相接的北阳台站定。挑开窗帘合缝,隔着远近两道纱窗能看到坐在对面12栋1002室客厅里的人。

7

奔驰CLA260,从距离南石路最近一个路口的监控资料里搜检出来。CLA260车型在市区算不上豪奢,却也算得上扎眼。这样一辆扎眼的车专挑小巷开显然是在着意隐藏行踪。运动轨迹在城南一带彻底断掉了。

“在任何与周围隔绝的体系中,不论发生何种变化或过程,其总质量始终保持不变。或者说,任何变化包括化学反应和核反应,都不能消除物质,只是改变了物质的原有形态和结构。”庄海盯着画面自言自语。

杜般说:“罗蒙诺索夫、罗大爷的物质不灭定律,绝对的真理。奔驰CLA260不可能凭空消失。七十二变了?化学反应了?”

“化学反应费点劲。这一带没有住宅区,查查有几个地下停车场。”

“这个我最拿手。”杜般边说边开始检索。

庄海踱至窗前,望向东侧的天际。大半宿,除了盯着屏幕查奔驰CLA260动态轨迹,就是看表,好容易从凳子上站起来,又跑去看天,庄海是得有多急火攻心?杜般看在眼里,加快了手上的进度。

“好了。在青年路、太平路、示范街、朝阳街围成的区域内,共有五个地下停车场。这是具体位置。”杜般将做好标记的地图打印出来交到庄海手上。

“走!”

想的是志在必得,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五个地下停车场庄海和杜般仔细查过,没发现奔驰CLA260的影儿。

庄海双眉紧缩,看样子,对方做了被警方看穿贾泽失踪案本质的准备。有组织、有计划、有后备方案,这绝对不是个把人或小团伙的行事特点。当然不是个把人或小团伙,方坤良和秦朗的忧心忡忡足以推翻这种假设。庄海只是想不通,一个小学生何以会关乎到某个大集团。

“邪门啊。想出咱们划定的查找范围,青年路、太平路、示范街、朝阳街是四条必经之路。上天还是遁地?”杜般话音刚落,肚子咕噜噜唱起了空城计。

庄海噗嗤乐了,说:“先找地儿吃夜宵。”

“哎呦,谢天谢地,你总算想起食人间烟火。”

“昨晚的晚饭咱们是不是忘了吃?”

“还好意思说,知道自己有多丧心病狂了吗?”

凌晨四点,吃夜宵的地方不太好找。杜般开车四处转悠,庄海突然说:“停车!”

杜般一个急刹,问:“怎么了?”

庄海抬了抬下巴。

杜般顺着下巴指引的方向看去。“双优物流仓储中心”。杜般念牌匾上的字的时候,庄海已经下了车,朝仓储中心的大门走去。门从里面上了锁。庄海环顾四周,确定左右无人,朝杜般做了个等在原地的手势,轻点足尖,三下两下翻墙而入。

8

手机“叮”一声,第二条密码信息终于来了。几个字符,翻译出来就是:1小时。秦朗当下冒了一身冷汗。24小时突然压缩成1小时。孩子危在旦夕,他们却还未查到孩子的下落。秦朗一把抓起常用手机又慢慢放下了。没人比秦朗更了解庄海,办起案来,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不要命。再施压,非但无助于提高侦办速度,反会折损一员爱将。

贾泽的身世当真如第一条密码消息所言吗?手机号原来的主人又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跟梁俏确立了这样的关系?为什么梁俏说未婚夫死于车祸?如果贾泽真是那个人的血脉……秦朗脑子嗡嗡响。1小时!1小时!1小时根本不可能完成解救,何况连去哪解救都不知道。秦朗心如油烹,疾步走至落地窗前,“唰啦”一下拉开窗帘。

对面阳台,黑洞洞的枪口一直瞄着秦朗。此前的秦朗如同移动靶,一枪命中的难度极大,此刻,他整个人暴露在窗前,机会千载难逢。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偏偏失灵了。两年多没沾人血,手生了?还是……心变了?因为那个人。那个对他有救命之恩,又坚决要将他绳之以法的人。他说不上来对那个人怀有怎样的感情。感激?痛恨?钦佩?也许都有。他替那个人做过一件事,也许说完成了一项使命更准确。那之后,他再没杀过人。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甚至对那些死在他手上的无辜亡魂心生愧疚。他想过回头,但他漂得太远太远,远得即使回头也看不到岸。他不想杀秦朗。他暗自跟自己下了个赌注。可他赌输了。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瞄准、屏息、凝神……马格努姆飞出枪管。

9

一分钟,一分钟后庄海再不出来,杜般准备违抗命令,翻墙进双优物流仓储中心一探究竟。杜般最后检查了一遍佩枪,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唰”,一条人影由墙内翻出,轻巧地落在地上。杜般调整呼吸的工夫,庄海已经回到了车上。

“可出来了,差点急死我。”

庄海顾不上跟杜般过话,急着拨手机。

10

手机和枪是一起响的。甩脸、侧翻,卧倒在地的秦朗感到了右侧面颊的烧灼感。他摸了一下,手上沾满血。好险!0.2秒也许还不到,或擦伤或爆头。

对面1002室,秦朗做出了判断。抓起手掌大的盆景,扔出。

他没料到秦朗反应如此之快,再次瞄准,预备打第二枪。对面客厅里的灯灭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他也做出了判断。撤是唯一的选择,而且要快!

两个人,几乎同步冲出1002室,冲向电梯。命运之神青睐了杀手。电梯先一步抵达。几秒的时间差,留给秦朗的是杀手消失在13栋拐角的背影。秦朗径直追去。五十米,四十米,三十五米,眼看距离在缩短,杀手冲出小区,跳上了等在路边的轿车。秦朗望着远去的轿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车在地下停车场,此时街面上看不到别的车。

13栋1002室的房主苏醒后回忆说:“那人戴着口罩,个头将近一米八,体格健壮,拳头跟铁锤似的,一拳就把我打蒙了。别人是眼前冒金星,我是眼前冒骷髅头。”

庄海说:“冒什么?”

证人被庄海猛然提高的嗓门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冒……骷髅头啊。”

“什么位置?”

“什么什么位置?”

“骷髅头。”

“眼前啊。我不是被打蒙了吗……”

欧阳楠插话说:“未必是幻觉,你再想想,会不会是凶手身上某处的图案。”

“哎,别说好像还真是。对,鞋,没错,就是鞋。”

欧阳楠的目光跟庄海的相撞,庄海猛地站起身,走出了1002室。

做着笔录的杜般喊了声“老大”。

欧阳楠说:“别喊了。他跟人干仗去了。”

杜般问:“那我得跟着去,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左鼎接话说:“就怕到时候你不敢动手。”

“扯!有我不敢动手的。谁?”

“秦局。”

“秦局有什么大不了……你说谁?秦……秦局?不是,老大疯了?”

11

庄海来到楼下,120的医生正在给秦朗处理伤口。

“秦局……”庄海欲言又止。包扎结束,医生离开,庄海却卡壳了。

“怎么哑巴了?刚刚不还一副天兵天将的气势吗?”

“不知道该不该问。”庄海实话实说。

“那我说,你听!昨天下午4点,也就是贾泽失踪的同时,我接到一条密码消息。”

听到密码消息四个字,庄海立刻想到“飞羽”,潜入恐怖组织“倒狼藤”的警方卧底。警方多次摧毁“倒狼藤”的恐怖行动,“飞羽”功不可没。两年前,“飞羽”传出了他生前最后一条关于“倒狼藤”密谋实施恐怖行动的密码,译文为“十月一日‘倒狼藤’要实施一项恐怖行动”。只有时间,“飞羽”没来得及传递恐怖行动实施的明确地点和具体方式便牺牲了。后来一个自称杨甲的人替“飞羽”完成了使命。警方成功阻止了恐怖行动的实施。杨甲在“倒狼藤”位居何职不明。可以肯定的是杨甲不是警员。没人知道“飞羽”何以让一名“倒狼藤”的组织成员做出了背叛“倒狼藤”的事。因为杨甲的存在,经组织研究“飞羽”生前用过的手机号码被保留了下来。两年多了,手机一直处于静默状态。

号码保留一事庄海并不知情,现在他知道了,于是问:“发消息的是杨甲?”

秦朗点头。

“什么消息?跟贾泽失踪有关?”

秦朗说:“‘飞羽’的儿子贾泽落入‘倒狼藤’之手,‘倒狼藤’欲除之而后快。”

庄海一惊,说:“怎么会?”

秦朗说:“的确让人难以置信,但杨甲绝不会无缘无故发这样的消息,我立刻将此事向方副厅长汇报了。虽然‘飞羽’从来没提过,可我们都知道,卧底没有生活的选择权。从时间讲,梁俏怀贾泽的时间,又恰恰跟‘飞羽’潜入‘倒狼藤’的时间吻合。我们无法确定‘飞羽’会不会在某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建立了与梁俏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消息真假难辨,不具备成立专案组的条件。另一方面担心动作过大,打草惊蛇,置孩子于险境。只能先让你暗中调查贾泽的下落。”

“贾泽究竟是不是‘飞羽’的骨肉?”

“不是。”

“确定吗?”

秦朗抬眼看见从楼里出来的左鼎和欧阳楠,说:“应该可以确定了。”

说话间,左鼎和欧阳楠已经走到秦朗和庄海面前,欧阳楠说:“秦局,筱宇刚打电话说DNA结果出来了。”

庄海脑门上青筋暴突,急问:“怎么样?贾泽的DNA和血衣之间有亲缘关系吗?”

欧阳楠说:“没有。”

庄海长吁了一口气。

秦朗说:“看来你猜到血衬衣是谁的了。”

庄海说:“之前只猜到衬衣是比对目标,听了您刚才的话,才确定衬衣的主人是谁。”

“那是‘飞羽’唯一的遗物,当卧底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受了伤……”秦朗没再往下说,“记得把衬衣给我送回来。”

欧阳楠说:“是。”

庄海说:“可您在听到DNA结果前就已经知道贾泽不是‘飞羽’的骨肉了。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杨甲向我开枪的时候。”

“刚才听了在1002室被袭者的证词,我才想到杀手是杨甲。”

“骷髅头?”

“对。当年在魔蝎座酒吧,就是通过鞋上的骷髅认出他是向我们传递消息的人的。鞋估计不是当年那双了,买鞋的嗜好没变。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再次与警方为敌?反性了?”

左鼎说:“我想是因为贾泽。”

庄海问:“怎么讲?”

左鼎说:“没猜错的话,贾泽应该是杨甲的儿子。”

“哦?等一下,”庄海蹙着眉念叨,“杨甲,贾杨……没错,杨甲就是贾杨?梁俏的未婚夫。”庄海抬眼看欧阳楠,“所以梁俏的化妆包里装着赤尾。杨甲虽然没在丹枫小区住,私下一直跟梁俏保持着联系。她为什么说贾杨死于车祸?”

欧阳楠说:“大概是出于对梁俏母子的保护。不想让‘倒狼藤’知道这母子俩的存在。”

庄海说:“难怪那天提到贾杨的死用你的话说她有点伤心过度,梁俏是不是知道贾杨这次可能要命丧黄泉了?”

秦朗说:“据我们了解,梁俏对杨甲的事知之甚少。欧阳楠分析的有道理。杨甲很多事都没跟梁俏讲。”

庄海说:“梁俏不傻,或许儿子失踪让她联想到了什么,又或许这次杨甲向她透露了些什么。这就可以解释,我们取证那天,为什么一提到贾杨她的反应那么强烈了。而‘倒狼藤’绑架贾泽的原因……”

秦朗说:“‘倒狼藤’绑架贾泽,的确是欲除之而后快。因为‘倒狼藤’的首脑发现了杨甲为我们做过的事。他们要执行家法。”

庄海说:“他们想一石二鸟,以贾泽的性命要挟杨甲射杀您或经您手替他们清理门户。可杨甲为什么要放消息给您?还谎称贾泽是‘飞羽’的骨肉?”

欧阳楠说:“我想,杨甲其实并不想杀秦局,他希望借助警方的力量救出自己的儿子。在‘倒狼藤’呆过这么多年。杨甲应当清楚狼的凶残,他不信任他们。”

左鼎说:“杨甲肯定明白,即使他杀了秦局,‘倒狼藤’也未必会放过他和贾泽。”

秦朗说:“可惜,‘倒狼藤’将杀我的时间提前了。杨甲没有其他选择。”

庄海说:“杨甲失手了。‘倒狼藤’会不会对贾泽下手?”

秦朗说:“你侦查到的情况非常及时,方副厅长刚刚在电话里说,孩子已经脱险。”

庄海说:“杨甲知道吗?密码手机只能单向发送信息,他会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向您下毒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朗想起老搭档杜新鹏说过的一句话,嘿嘿一笑,说,“有个老伙计说过,我烧不死炸不碎,有金刚不坏之身。”

庄海说:“不行,我安排人手对您进行24小时保护。”

“你趁早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不用你保护,你先给梁俏母子找个安全的住处。还有你们两个。刚才不是在1002提取了杨甲留下的检材吗?欧阳尽快进行DNA检验,印证贾泽和杨甲的关系。”

临上车,秦朗又转身叮嘱欧阳楠:“别忘了把衬衣给我送回来”

12

杨甲的确不知道儿子贾泽被“倒狼藤”关在哪儿,更不知道儿子已经获救。他还抱着一丝奢望,奢望福爷念在他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情分上放他和孩子一马。他一步步走上台阶,二楼的小窗扇里,一支冰冷的枪口正瞄着他的脑袋……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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