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灵共仰思故园(散文)

2016-12-14 20:23方鹤影
安徽文学 2016年7期

方鹤影

一个远离家乡的人,要经历多少事情,才会深深思念起最早生养自己的故园,我是于近期才有了很深的体会。

父亲走很久了,母亲离去也有了两个春秋。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渐渐远去,我对他们的怀念却日深一日。没有父母的故乡,似乎已经失去常回去走走看看的理由,但我没有想到,见到故乡的次数变得稀少后,内心里对它的思念反而变得越发清晰而真切。

我的家乡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全村八九十户都姓方,典型的“聚族而居,不杂他姓”。方姓是首个从中原迁来徽州居住的北方氏族,当时这里尚不叫新安,徽州的大名更是千百年后才出现的。族谱载新莽僭乱时,司马长史方纮“避地江左,卜居丹阳歙县之东乡,子孙桑梓其地”。纮之孙方储“举贤良方正,对策为天下第一,累官至太长卿,卒赠尚书令,封黟县侯”,可谓才高位显,被后世子孙尊为新安方氏一世祖。北宋官兵用武力镇压了从这里兴起的方腊武装力量,徽宗皇帝开始用自己的帝号重新命名这片土地,以图洗心革面。从这场战火烽烟中幸存下来的方腊邻里,新安方氏四十七世孙大圭决计另觅栖息之地。他来到百里以外歙南华源河畔,见有一地危崖高耸、石壁擎天,十分幽静隐蔽,以为可以过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安宁日子,遂举家来此定居。他给这里取名石壁溪头,后干脆简称叫溪头,是希望自己的家族福寿康宁、源远流长。

这就是我的故乡,虽有了800多年历史,但却因为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后人无法知道她曾经承受过多少动荡与安宁、吉凶和悲欣。或许是对橱柜般充塞于城市乡村的钢筋水泥建筑早已厌烦和不屑,对似是永无止境的喧嚣与吵嚷感到厌倦而无奈,萦绕我心头的故乡记忆,徘徊流连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温暖的少小时光,就定格在几株老樟树和几座曾经荣光却终归风雨飘摇的古代建筑之上。而在这连绵的回忆和思念里,总适时浮现起父亲母亲熟悉的音容。

离开故乡的日子,有一个画面引我久久回望。在群山环抱之中,一条清秀的小河绕过著名的清凉峰和七姑尖,在一座形似小船的小村前潺潺流过,河对面有竹林清幽,杂木葱茏,一株需三人才能合抱的百年老樟,如同一忠诚卫士,又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管家。大人们说这樟树和村子一样古老悠久,历尽风雨,还说村子的平安兴旺都是她守护的结果。本来东边村口还有一排樟树,五六根簇在一块,树干高大苍浑,遮天蔽日。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黄昏,一场突然降临的熊熊大火将其吞噬,这成为全村不能破解的谜,如今已化为一种难以释怀的淡淡忧伤。

故乡肯定有过耀眼的辉煌,村子不大,却有一座名为“叙倫堂”的大宗祠。不仅于此,还建起了三座支祠,“懐德堂”、“慎德堂”和“桂林堂”,一个个气势雄伟,形神兼备,听名字就知道来历非同寻常。雕有各种瑞兽和花鸟的砖木石构件,整饬而富丽,于精美和雅致中透出大气。叙伦堂的形制和全徽州的祠堂没什么两样,三进五开构造,所不同是它筑在一个缓缓上升的半山坡上,仰靠青山巍峨,俯视碧水悠悠,尤显壮观和庄严。我小学是在叙伦堂读的,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年,以不知天高地厚的稚气和梦想,把高大神威的祠堂衍变成一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快乐天堂。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是我至今也不忘修炼的功课。享堂正壁上始迁祖的高大容像我不曾看到,只知高高在上的寝堂神龛里,历代祖先的牌位仍停放在那里,只是有些凌乱,有立有倒、歪七竖八,看得出已尘封久矣。父亲一生体弱,干农事倍感艰难,家里条件再差再苦,也要供儿女上学读书。第一天上学堂,父亲把我带到从十五里外来我们村教书的王老师面前,叮嘱我要听老师话,好好读书识字,还说识字多有文化一辈子不会吃苦,那情景我永远清晰铭记。我还记得那时自己特渴望打乒乓球,可学堂只有一张桌子,一个年级一周轮一次,还要排队。每次站在一旁观看自己最敬重的胡老师和另一位是他表妹的洪老师课余练球遣兴,内心就像要爬出一只手来。我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要努力当个老师,那样就天天都有机会打乒乓球了。

祠堂成了学堂,支祠也做了生产队的队屋。提着竹篓在队屋里排队分粮的场景,像第一天上学一样使我记忆犹新。后来宗祠被村里几个见过世面的活络分子合伙拆掉了,一件件珍贵的三雕散件不知流落何方,紧邻祠堂的一户人家,拿出在上海卖菜攒足的钞票将砖石和堂基购为己有。几个支祠虽仍留在原地,却也已是缺砖少瓦、七零八落的样子,风吹过,雨点斜打,一派残破凄清景象。

祠堂的记忆是快乐和温馨的,对村里观音庙和社庙的回想,却掺伴了少许初尝人生滋味的艰辛和苦辣。

很难考据村后半山腰的观音庙究竟建于哪个朝代,这里既可眺望远山连绵,又可俯视村烟袅袅,每次亲临庙堂,都会感觉视野和心胸顿时为之开阔起来,真是心旷神怡。庙后坡石陡峭,左右两边则相对平缓,两条常年流淌的高山溪水顺势向庙前流过来,并汇成一条长约二百米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天河,好似一道一次次折断又一次次连上的瀑布,朝着泊于山脚的一片碧玉般的水潭高高垂落下去,最终注入华源河。这条细窄而跌宕的天河完全掩盖于草木之中,几乎没有能晒到太阳的时候,盛夏从中段一悬崖缝里流出的水冰凉异常,喝进嘴里透彻心扉,就像城里人放在冰箱里冻过一样,老一辈说这是经观音菩萨点化的圣泉。每次背着又长又粗的水筒去接水,总要先仰起脖子敞开肚子喝个饱足,然后将盛满凉水的竹筒美美地背回家,让全家人一一喝个痛快,暑热的难熬在这一刻顿时全消。假期里我和伙伴们经过庙前翻山越岭去砍柴,最远到过绩溪龙川的山顶。盛夏日的正中午,当我们脸晒得通红,浑身汗水湿透,往家扛着沉甸甸的树棍,经过观音庙是一定要进去好好歇息一番的。庙有两进,我们随意坐在前厅的美人靠上,胡乱地说东道西,阵阵山风带着山花山果的浓郁气息从远处吹来,汗透的身体瞬间凉了下来,好不惬意,又累又饿的感觉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一辈子细心谨慎的母亲多次嘱咐过我,在菩萨面前不要大声喊叫吵闹,带着柴刀进庙里歇息,也绝不能乱刻乱剁。我们在尽情享受清风抚慰的同时,常常说起砍柴卖柴的苦与累,都希望长大后去城里要做几件让村里人刮目相看的事,但更多时候是猜想今天母亲会烧什么好吃的菜,到家了一定大吃一顿。所谓好吃的也无非是豆腐和粉丝罢了。如果母亲这天正好有空来庙里接担,替我扛过因人累力乏而倍觉举步维艰的一程,我一定会高兴得哼起歌来。母亲的勤劳是出了名的,又加上非常疼我,每次我们几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结伴挑柴往十七八里外的镇上去卖,母亲总是和其他伙伴的母亲一道先为我们挑上两三里,甚至四五里地,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小心翼翼把担子放到我的肩上。临走还要补上一句:卖了柴你自己买根油条吃。我们都是后半夜出发,母亲在迷朦曙色中走回村里,接着便生火煮粥,或干脆下地做早工,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方圆百十里地都说我们村的观音菩萨灵验,即便几年前前厅已倾圮不存,每逢重要节日,拜佛的人依然波浪似的涌来,把村后那条高低蜿蜒的山路,织成了一根五颜六色的不断蝡动的彩带。有一年县委书记夫人也慕名前往,还带来两件新衣服穿在菩萨身上,在村里引起不小轰动。山上山下,从半夜直到午后,爆竹声响彻云霄,无尽的香火,让整个山村烟雾腾腾,难以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喜庆气息。

社庙的位置在西边村外,与其相连的是全村最好的一片水田。庙后山坡上是一片杂树,还有几根野生板栗树,前面是河水日复一日冲击形成的深潭。初中毕业那年我也去生产队挣工分,中午休工时,总有些只等回家吃现成饭的人,要在庙里坐下来,反复讲一些从古书上看来或道听途说的奇人异事,或是拿红粉石在又宽又平坐上去很是凉爽的青石板上划出棋盘,然后选好石子和柴棒当棋子痛快地杀上两盘。父亲能讲故事,又是全村仅有的几个棋迷中的一个,我顺理成章当了他们忠实的看客和听众,日后对棋艺的痴迷也是那时种下的种子。我还记得他们讲不厌也听不厌的一个故事,说是在很久以前村里曾经出过一个皇后娘娘,这个娘娘从小头长癞痢,后妈不准她在家里洗脸洗澡,所以一年四季都在河里洗浴,下雪结冰的日子也不例外,村里有人可怜和同情她,她却一点也不感觉到委屈,还满身欢喜的样子。有人问她因何快乐,她说自己每次要洗脸时,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金盆。人们不相信有金盆,认为她说胡话。一次,当她刚在河水里洗漱完毕,突然发现头上的癞痢不见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披挂下来,迷人至极。一个标标致致的大姑娘沿河边袅袅婷婷走来,把全村人都看傻了。这件事神奇又感人,所以很快跨过千山万水传进了宫里人的耳朵。后来,这姑娘就成了皇帝的妃子,再后来,姑娘家背后的山被赐名万岁山,山下竹园边的亭子也改名叫娘娘亭,皇帝谕旨娘娘亭四周一百步之内的山地为“百步免金地”,免除税收,以示皇恩浩荡。遥远而美好的故事让一代代人津津乐道,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感到非常忧伤。那年,村里一孩子失踪了,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帮忙寻找,最后在离社庙不远处的水边发现其已经溺亡的小小身体。此事震动极大,虽然庙里早就没有了神位,成了堆放柴禾的场所,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仍认为这是社庙西门外照壁不久前倒塌招致的灾厄,生产队长立马安排砖匠将其重新砌好,还用上好的笔墨在墙上画上祥符和漂亮的花鸟。今年春天是母亲的周年忌日,祭拜过父母在天之灵我来到河对岸的社庙前,本只想在青石门槛上安静小坐,却隐约感觉正门上方有一道异样的光芒向我垂照下来,仰头望去,见门额有一方四字题匾,字迹被刷了厚厚的石灰,变得若隐若现,少时不曾留意,今天却意外发现,这美好的偶然背后,也许是岁月赋予其一种力透纸背的力量吧。当我借助近两年临帖读碑得来的粗浅感觉,凝神定睛细辨,终于认清“容靈共仰”四个有着浓厚碑味的遒劲大字,心底深处的弦似乎被轻灵而有力地拨动了一下,此刻的心思,无以言表。

时光的流水总是充满温馨地送来一些东西,又毫不留情地带走一些东西。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三年村里就有了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目前全村已有十三个孩子先后走进全国各地高等学府的课堂,与祠堂仅一墙之隔的一条小巷,九户人家出了五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其中一女生还在美国戴回一顶高高的医科博士帽,如今在北京同仁堂医院治病救人,另有一名因父早逝靠自己卖柴挣来学费的男生,高考第一年考取中专,后来当上了本市的石化公司总经理,去年又开始担任中国石油某省分公司的党委书记一职,成了村里人教育子女求学上进的一等教材。祖先最初建村时许下的心愿好像变成了现实,但我仍心有遗憾,心灵深处有时甚至会隐隐作痛。几百年美轮美奂的宗祠湮灭在了历史红尘之中,几座支祠都进入商讨变卖办法的最后议程,塌了一半的观音庙也还难以重建,因为我知道,那是我父母一辈子的家乡,也是我永远的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