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洛伦·艾斯利科学散文代表作中的生态意识

2016-03-09 06:07张建国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洛伦生态意识建设性

张建国

(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 郑州 450001)



论洛伦·艾斯利科学散文代表作中的生态意识

张建国

(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 郑州450001)

摘要:洛伦·艾斯利是美国著名的科学散文作家,美国当代生态思潮的先驱之一。在其四部科学散文代表作中,他消解形形色色的人类中心论,强调人类是生态共同体的平等一员;同时,他批判机械的自然观,揭批人类近现代以来对非人类自然万物的僭越行为,倡导人类以谦逊态度尊重和关爱野生生物,主张融合各民族古今合理的自然观,以生态伦理原则指导与非人类自然万物的关系;而且,他揭示科技的双刃性以及科技文明的误区,力主通过提高人的道德水平来约束科技的运用。这些生态意识具有前卫性和建设性,对我国当前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洛伦·艾斯利; 科学散文; 生态意识; 前卫性; 建设性

洛伦·艾斯利(Loren Eiseley,1907-1977)是美国人类学家、博物学家、科学史学家,著名的科学散文作家,曾长期担任宾夕法尼亚大学人类学系主任。他文学造诣颇高,出版过3部诗集和10余部散文集,但其文学声誉主要是由随笔带来的。美国当代著名自然散文作家、普利策奖得主安妮·迪拉德,这样评价艾斯利在美国散文史上的地位:“在本世纪(笔者注:即20世纪),是科学家艾斯利恢复了随笔在想象文学中的地位,并拓展了其象征表现力”(Dillard, 1988: XV)。美国生态批评家汤姆·利奇指出,艾斯利随笔“堪称影响卓著的科学散文和自然散文典范”(Lynch, 2012:125)。艾斯利散文中蕴含着明显的生态意识。有论者指出,艾斯利与美国当代生态思潮的引发者蕾切尔·卡森齐名,称他们是“两位重要的科学家作家,其作品广为读者阅读,是20世纪中期最优秀的通俗科学作品的典范,雄辩地表达了那一时代环境运动的精神理念”(Bryson, 2002:135-6)。迄今为止,国内尚未有人从生态批评视角研究艾斯利散文。因而,本文拟以艾斯利的4部有代表性的散文集《没有尽头的旅程》(TheImmenseJourney, 1957)、《时间苍穹》(TheFirmamentofTime, 1960)、《意想不到的宇宙》(TheUnexpectedUniverse, 1969)、《无形金字塔》(TheInvisiblePyramid, 1971)为例,探讨其散文中的生态意识。

《没有尽头的旅程》收录13篇随笔,“其中多篇随笔为其他文集选录,一代代美国大中学生通过效仿这些随笔的风格学习写作”(Slovic, 2008:XVI)。这集随笔是艾斯利作为人类学家和博物学家,在野外考察苦旅中以及在城市生活中,对包括人在内的生命的产生、进化、本质,人与非人类自然万物的关系,以及人类未来的命运等话题的想象与遐思。《时间苍穹》收录了6篇较长的演讲稿,获美国自然散文的最高奖项——约翰·巴勒斯奖章。这些演讲稿审视了西方近代以来科学发展的功过。该作品面世的1960年,尚未出版《寂静的春天》的卡森称赞说:《时间苍穹》的一些篇章与使她感动的英语散文作家H·M·汤姆林森的作品“具有许多同样的奇特韵味”(Christianson, 1990:343)。《意想不到的宇宙》包含10篇随笔,从内容和风格上来看,堪称《没有尽头的旅程》的姊妹篇。在该作品中,艾斯利对宇宙意向不到和具象征意义的方面给予描述和冥想,不过他所说的宇宙是广义的,意指古往今来的宇宙万象。《无形金字塔》收集7篇较长的随笔,发表于美国登月之后,表达了对当代人在自然环境问题上的自大认识的忧思,尤其批判了过分热衷外星探索乃至移民,而轻视地球生态环境的观念及行为。

一、我们是谁

20世纪50年代,美国经济稳步增长,绝大数美国人过着富足生活。50年代中后期,美国当代的生态思潮尚未兴起,艾斯利就从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亲身经历出发,开始用丰富的想象和诗意化语言创作饱含生态意识的散文。作为有人类学家背景的作家,艾斯利想象和思索的,是人类的由来以及在自然中的位置等问题。他服膺达尔文进化论,坚信人类是大自然长期进化的产物,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创世论——人类是上帝特创的自然万物高高在上的主人和所有者,万物都为人类的利益服务。一年冬天,艾斯利从河流冰层中凿出一条冻僵的鲶鱼,带回家放入鱼缸。这条鱼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在艾斯利家度过冬天。最终,为了“保持他顽强、独立的品格”(Eiseley, 1957:23),该鲶鱼展示本性,一天夜里竟从鱼缸里跳了出来,结果落在地板上干渴而死。痛惜之余,艾斯利这样写道:“对我来说,他拥有来自水域这一我已失去的那种远古的、我们兄弟式的共同生存地的那种荣耀。我们双方都是水域经过漫长酝酿而出现的产物,被锁在我们之外无法预料的更大统一体中。通过许多鱼鳍和爬行动物的脚,我看到自己身体的一些部分曾经历过的形态,就是说,从我目前短暂的存在形体,已经无法辨认出的与古时相对应的那些部分”。艾斯利用形象的语言昭示读者,所有生命都起源于海洋,海生动物通过生存竞争依次进化为两栖动物、爬行动物、哺乳动物,最后才产生人类。鱼类远祖和人类远祖曾是兄弟,鱼类与人类无论在远古,还是在当代,都生存在同一宏大的生态共同体中,在古代生存于同一水圈中,在当代生存于同一生物圈中。这样,艾斯利就消解了人类中心论的版本之一人类“特创论”;同时,他倡导生态整体观:人类与其他生物在生态系统中是平等的,人类只不过是由相互关联、不断变化的自然万物组成的巨大生态整体的一部分和普通一员。

艾斯利在出版物上透露了他的生态整体观后,一些人不时给他写措辞严厉的信,指责他对人类缺乏尊重。对这类顽固坚持人类中心论的人,艾斯利批判说:“除了他们自己的形体和见解,他们似乎鄙视其他任何形体和思维”(Eiseley, 1957:25)。由此,艾斯利揭示了人类中心论者的高傲自大,认为人是万物的灵长与尺度,人的形体是最完美的,人的见解是最合理的。在他看来,这种自大是自封的,是人类囿于自己的感官与活动范围而产生的一管之见。他认为,蜘蛛也有思想。在寻找化石的野外考察途中,出于好奇,他用铅笔触动一只球形蜘蛛正在结的网,发现蜘蛛做出惯常性反应:剧烈抖动蛛网,试图把侵入者缠住。就此,他写道:“蜘蛛的行为囿于蜘蛛思想,其宇宙是蜘蛛的宇宙。对蜘蛛来说,所有外在的东西都是不合理的,多余的,充其量只是原材料……在蜘蛛的世界里,我是不存在的”(Eiseley, 1969:50)。就是说,蜘蛛有自己的感知范围和逻辑,它也把自己的认识当成唯一合理的,把外在的东西都当作服务于自己生存的原材料;在其眼里,人类无足轻重,绝非世界的主宰或中心。

由于古生物学及当代最新技术证明了进化论的正确性,一些人又抛出了新的“目的论”,认为人类是漫长生存竞争过程中幸存下来的最优“适者”,是进化过程的顶点,其他万物的长期进化和生存,就是为了产生人类这样的灵长,就是为人类服务。这一新“目的论”是人类中心论的另一版本,用以维护人类在大自然中唯我独尊的特权。对此,艾斯利反复强调,人类犹如河流的一部分,只是漫长而无尽头的进化旅程中的一站,进化仍在进行,人类绝非生物进化的终点和顶点,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生物形态,仍是不确定的。他说:“永恒形式——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如此——是不可理喻的……我们是被称作生命的事物中的众多形体之一;我们不是生命最完美的典范,因为生命根本不存在典范,它在时间长河中是多样化的,且具偶发性”(Eiseley, 1957:59)。因为生物与环境是一体的,过去地球上90%以上兴盛时间超过人类的生物,都因其生存环境的巨大改变不能适应而灭绝了;但有人却认为,300万年来,好像只有人类这一种动物成功地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而兴盛起来。对此,艾斯利指出:“说出人类这个词时,我们应小声点儿,因为人的故事前景如何,还很难说”(Eiseley, 1969:52)。就是说,如果人类不关爱自己和其他生物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将难逃自毁的命运。

艾斯利不仅用进化论为武器,消解各种形式的人类中心论,而且批判人们误读进化论、只重视自然万物的对立及其间的生存斗争片面认识;他强调万物间的统一性,以及万物间合作的重要性。他说:“人们谈论物质与能量,谈论生命形体间的生存竞争。这些东西的确存在;但比水中的鱼鳍更为微妙、更难以捉摸、更有效的,是被称为‘组织’这一神秘原则,相比之下,其他与生命有关的秘密都显得了无新意、无足轻重。因为,没有组织性,生命显然不能长久”(Eiseley, 1957:26)。他所说的“组织”就是生物之间的统一与协作。在他看来,生命与非生命存在物之间,人与其他生物之间,都没有绝对的界限。他认为万物本是一体,并希望它们和谐相处。在一处荒凉高地进行野外考察时,他把正在搏斗的一只鸟和一条蛇分开,并这样陈述其理由:“简单地说,我包含着蛇与鸟。我一直包含着他们。我不再是相争的幻影之一;我自己的构成物质中容纳着它们,而且以某种非物质的方式调和它们,正如我此前寻求与岸边的麝香鼠和解一样”(Eiseley, 1971:178)。在他看来,人类与蛇、鸟等其他动物都是从原生动物进化来的,它们和人类之间有亲缘关系,没有绝对界限。

二、怎样对待非人类自然万物

在艾斯利看来,动物是人类的远亲,植物及其他非生命自然万物,是与人类生存休戚相关的环境。他批判机械的自然观,谴责人类残害动物、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倡导人类以平等态度对待动物,以生态伦理指导自己与非人类自然万物的关系。

艾斯利认为,人类对非人类自然万物不友好的原因之一,是人类机械的自然观。他说:“在伟大科学家——内科医生的回忆录里,世界被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机器。自笛卡尔时代以来,17、18世纪法国的动物实验者就受到类似启迪,他们认为,动物是完全没有灵魂的自动机,因而用动物做许多残忍无情的实验”(Eiseley, 1971:28)。在艾斯利看来,动物绝非机器,一些动物是有感情的,在逆境中甚至表现出“英雄主义”精神(Eiseley, 1957:177)。艾斯利回忆起年轻时,在一个夜晚为国外某机构捕鸟:一只雄性雀鹰通过拼死搏斗,分散其注意力,“救了配偶”(Eiseley, 1957:189),以至自己被捉。此后,该雄鸟常常仰望天空,思念伴侣。艾斯利放了该鸟,听到其在高空盘旋良久的配偶的呼叫,以及被放生雄鸟迅疾升空与其重逢时欣喜至极的鸣叫。回首往事,他反讽道:“机器不会流血,不会感到疼痛,不会在空旷天空盘旋数个小时,痛切地关心着另一机器的命运,也不会以小鸟那强烈的激情在高空欢欣地载歌载舞”(Eiseley, 1957:193)。另一次,在考察途中穿越一松林时,他在一块石头上看到一条绿色蜥蜴;鉴于爬行动物在进化史上早于包括人类在内的哺乳动物,他欲对蜥蜴喊“父亲”(Eiseley, 1971:163)。由此,艾斯利对鸟与虫的尊重和关爱可见一斑。

除了鸟和虫,艾斯利还尊重和关爱兽、鱼等其他动物,以及植物。一次野外考察途中,凌晨时分,艾斯利在海滩一艘废弃船旁,遇到以破木板堆为窝的一只孤单幼狐。他屈尊匍匐在地,“不再以直立人的傲慢凝视世界的事物”(Eiseley, 1969:209),与幼狐进行了一系列友好互动。这实际上是一个隐喻,它启示人们:只要人类摈弃傲慢,恢复童心,尊重其他动物,平等地与其交流,就能重建一个伊甸园般的“孩子式的天地宇宙,一个微小的、充满笑声的宇宙”(Eiseley, 1969:210)。艾斯利谴责退潮时在海滩贪婪地捡拾搁浅海星(鱼)的人,而把一位竭力救助搁浅海星、将其扔回大海的老人,象征性地描写成耶稣般的人物,并身体力行,到海滩向海星救助者学习。他对海星救助者说:“把我也算作一个救助者。”仅到那时,他才想到,“海星救助者不再孤单。在我们之后,还会出现其他救助者”(Eiseley, 1969:89)。这又是一个隐喻,暗示他对出现更多自然保护者的期盼,以及他对人们生态意识会提高的信心。在都市中心遇上随风飘零、无处生根的马利筋植物种子,艾斯利给以关爱,“将它带到郊区,找一块田地把它种下”(Eiseley, 1998:56)。

艾斯利不仅关爱生物,而且关心整个大自然。近现代以来,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万物渐行渐远,贪求物质利益,破坏大自然;艾斯利批判人类对非人类自然万物的僭越,并揭示其严重后果。他引述《奥德赛》中奥迪修斯历尽艰辛归家,受其复活爱犬阿格斯迎接的故事,借此评论说:“这是大自然对无家可归、流浪远方、贪得无厌的人类的呼喊——切莫忘记你的兄弟,切莫忘记你所起源的绿林。否则就是在招灾”(Eiseley, 1969:23)。在艾斯利看来,动物是人类的兄弟,大自然是人类的家园,不关怀大自然、向大自然超限索取将招致灾难。他明确指出:“我们知道,生命的潜力并非是无限的,首先高级有机体是如此……从微小纤毛虫到最大动物鲸鱼这些长长的食物链,在维持和供养形形色色的动植物。人类不能超越这些食物链,尽管人类对自然环境越来越多地去乱加实验,有时甚至不惜冒毁灭自己的危险,结果招致培根所警告的猛烈报复”(Eiseley, 1969:156)。他认识到,人类作为生命网之一环,有必要获得自然资源,维持自己的生存;但关键是不应超过一定的限度,否则就会遭受大自然的报复。

艾斯利揭露城市生活方式使城里人过度消费,恶化城市本身的环境,破坏城郊环境,并疏离非人类自然万物,产生精神创伤。一天黄昏,他所乘的火车在郊区湿地抛锚,透过车窗,他看到烟火弥漫、地狱般的大型城郊垃圾场,“工人把包括废纸、旧电线、旧玩具、圣诞树、儿童小床等各种废弃物,挑进大火,从而为城市浑浊的天空提供了毒气和令人窒息的雾霭”(Eiseley, 1969:27)。他精确地指出:“当前,美国人口约占世界人口的6%,其能源与消费占世界消费量的34%以上,其钢铁消费量占世界消费量的29%。每一年,超过10亿磅的垃圾被大量倾倒于乡村地区”(Eiseley,1998:64)。而且,城市规模仍在扩大,从他城市边缘居所的书房望出去,他失望地看到,“郊区的住房建设一直在无情地向四周进发,”数年间,他“从窗户望见的尽是预示他所爱的东西死亡的结果。”“最后一只陆龟惨死在高速公路的车轮下……由于随新建超市而来的众老鼠的胁迫,花园排水道里的花栗鼠逃之夭夭……一停车场占据了窗外景象的大部分。”结果,他“陷入绝望,感到现代人才会有的那种完全失望的恐惧——再也不能看到任何奇观了”(Eiseley, 1969:196-7)。艾斯利向读者展示了城市的一次性消费和无节制消费的危害,展示了城市过度膨胀对生态平衡的破坏,对城里人接近大自然这一精神需求的剥夺。

鉴于300年来西方人大规模地掠夺与挥霍地球资源,使其即将告罄,他把西方工业人称为“世界吞噬者”(Eiseley, 1998:64)。由于越来越多的国家追求西方的生活水准,他把人类称为“世界病毒”(Eiseley 1998:65)。他指出,造成西方环境危机的根源在于西方缺乏生态伦理:“西方人的伦理没有指向对生养人类的地球的保护”(Eiseley, 1998:69)。他警告人们,当前人类正处于危亡之秋,如果不实践生态伦理观,人类(城市)文明将会如过去一些城市的消亡一样,进入彻底毁灭的冬天,地球将回到人类产生之前的冰河时代那样的冷寂状态:“当哈雷彗星再次回归,其长长尾巴将会像幽灵般的火柴火焰一样,掠过无人看守的城市坟墓,无论它们是堙没在沙丘下,或是泯灭在雪原中”(Eiseley, 1998:71)。

研究古生物和史前人类的艾斯利尽管留恋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时期,却不主张回归原始时代。他力主调和土著人的原始自然观和西方的现代自然观。世界偏远地区的土著人以整体视野,把自然万物看成是神圣的,注重其宗教—精神价值,尊崇祖先传统,漠视变动;现代西方人把自然看成是原材料,注重自然的经济价值,看重变化,把变化当成进步。艾斯利主张,“如果人类要生存下去,调和这两种观念似乎是必要的”(Eiseley, 1998:60)。

艾斯利认为,人类必须有意识地重新进入并保护古老的第一世界——自然世界,同时也不能完全放弃自己创造的第二世界——文化世界,更不能仅仅躲进文化世界,因为文化世界不能使人类脱离自然世界这一物质基础。他主张,当代人要学习“轴心时代”思想(或宗教)家的责任意识和宽广胸怀,既关爱普天下人,又关爱非人类自然万物。这些思想家包括儒家、佛教、古希腊及早期基督教的思想家。他说,人类“现在必须从轴心时代思想家的智慧里吸取这样一种伦理——不仅仅适用于人类同胞,而且扩展至周围的生命世界。人类必须通过其创造的文化世界,真正地、有意识地进入向日葵林,这一森林人类过去只想着利用了就放弃。人类只有重新进入才能生存。如果成功,人类可能会创造出融合原有两个世界的一些因素的第三个世界,这个世界应该让轴心时代思想家所设想的责任心与高尚人格离我们更近”(Eiseley, 1998:155)。就是说,人类不能放弃自己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文化特殊性,但要融入自然—向日葵林,保护自然,在不超过自然承载力的前提下改造和利用自然,既保证人类的特殊生存方式,又保证自然的持久活力。

三、如何看待科技文明

作为科学史学家,艾斯利非常清楚科技的双刃性。用他的话说,科学“能解决问题,但也能以实在令人不解的比例产生问题”(Eiseley, 1998:92)。

一方面,他充分肯定科学的正面作用。他说:“科学带来了治疗身体疼痛与疾病的方法;它使人类了解宇宙的浩瀚。在科学启蒙之下,粗鄙的迷信和狭隘的教条风光不再。它使我们享用大自然无形的恩赐,若假以机会,如果我们能挣脱仍束缚我们的种种古老偏见,它还能奇迹般地给我们呈现那可能属于我们的天堂”(Eiseley, 1971:139)。他认为,科学的成就是实实在在、否定不了的:“在脑海中,在暴露于地层的夹缝中,我看到,而且多次看到,过去悠久的地质史,这一历史的还原是现代科学的伟大业绩之一”(Eiseley, 1969:51)。它使我们认识到:“哈雷彗星可以准确测算的椭圆轨道,不再预示世界灾难”(Eiseley, 1969:74)。

另一方面,艾斯利清醒地认识到科学的负面作用。他说,“问题的解决方案又产生问题,后者的解决反过来产生更多问题,这些问题就像毒虫一样逃脱科学之手的控制,进入社会肌体的每一处缝隙”(Eiseley, 1969:43)。他举例说,显微镜的发明与使用发现了病菌,“产生了卫生工程这一业绩,控制了瘟疫,但也从被控制的自然进程中创生了我们称之为人口爆炸的巨浪”(Eiseley, 1969:42)。而“一直在攀升的人口给人类的自然环境造成日益严重的威胁,自然环境则是食物和可呼吸空气的源泉”(Eiseley, 1998:82)。

艾斯利强调,科学的负面作用之根源在于人类观念的误区。他说:“在世界史上,科技文明充其量是畸形的……只有一种文化,那就是西方文化,通过技术,削弱了长久以来与农业密不可分的那种宗教性神秘感。此前,从来没有如此众多的人,如此彻底地脱离大地,或放弃生产自己的食物。这一现象无疑是人类疏离大自然的原因,因为越来越多的土地变成了覆以混凝土的停车场、购物中心、高速公路”(Eiseley, 1998:82)。在他看来,现代西方人疏离大自然,乃至漠视并破坏大自然,其根源是崇尚唯我独尊的极端个人主义、不断向外扩张、征服自然、唯物质主义等西方近现代主流文化观念。他明确指出:“西方的科学成就尽管大,却没有足够关注提升人的境界,也没有足够关注自我约束。它注重的是物,并认为,有了物质,好生活就会随之而来。因而它渴求无限”(Eiseley, 1971:130)。就是说,西方现代科技文明的失误在于,它只注重促进人的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而忽视了人类道德境界的提升,忽视了自然资源的限度和自我约束。结果,人们追求的天堂般的好生活不但没有到来,相反,因为无限制地追求经济发展和谋求世界霸权,反而造成社会危机和全球化的生态危机。他这样写道:“随着工业科学兴起,进步成了时代口号,但只是物质进步。努力方向向外、力求控制物质的自然,肯定会带来越来越多的货物、大炮、尸体、扭曲的灵魂”(Eiseley, 1971:138);而且,“曾一度包围我们美国人、可以给我们提供避风港的绿色大森林,已被消费掉了”(Eiseley, 1971:139)。

艾斯利指出,科学技术在过去之所以造成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的灾难,是因为人类把科技进步等同于道德水准提高,在追求科技进步的同时,忽视了道德境界培养。他说:“我们错误地把科技进步完全等同于道德提升。这样,随着社会物质条件的改善,我们就信以为个人道德水准也在提高,结果,我们就对代表20世纪前半特征的大规模恐怖运动感到无比震惊”(Eiseley,1971:160)。在艾斯利看来,科技只是一种工具,它发挥何种作用,取决于使用科技的人类。因而他指出:“我不是说科学有责任,我的意思是,人有责任,但人越来越成为他们自己所创造的东西的受害者”(Eiseley, 1971:131)。就是说,科学的负面作用不在于科学本身,而在于运用科学的人——人类对他人,对大自然缺乏爱心,滥用科学,致使自己遭受包括战争和生态灾难在内的各种人为灾害。

艾斯利认为,欲使科技为人类造福,就应从提高人类个人的道德水准做起,进而建立一个道德高尚的社会。他主张:“课堂不是、也不应该是人类仅仅学习科学技能的地方。课堂是自我——那被称作‘知识的最高功能”的东西——产生的地方。只有这样的深刻内部知识能真正拓展境界,使技术不被用于谋求威权,而被用于谋求人类幸福”(Eiseley,1971:146-147)。他进一步指出,要克服片面崇尚现代科技给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带来的众多严重威胁,惟一的办法是建立一个“有深刻自我意识的人类社会……一个比以前任何社会更有文化,更崇尚人类价值的社会。这是惟一的良方,不是为生存——只求生存毫无意义——而是为了建立一个值得生存的社会。最终建成的社会应该对培养高尚的人心更感兴趣,而不是对纯粹的变化更感兴趣”(Eiseley, 1971:147)。在他看来,只追求科技进步而不重视个人内心道德建设的科技,恰如不重视道德的罗马帝国,虽然不断向外扩张,最终还是归于灭亡。他说:“我对促使罗马帝国的那似乎是无休止的政治扩张及道德沦丧的确有所了解”(Eiseley, 1998:93)。

四、结语

在上述4部代表性散文作品中,艾斯利从自己人类学、博物学和科学史等专业背景出发,消解形形色色的人类中心论,倡导生态整体观,强调人类是生态共同体的平等一员;同时,他批判机械的自然观,谴责人类残害野生动物,揭批人类近现代以来对大自然的僭越行为,倡导人类以平等态度尊重和关爱野生动物,主张融合各民族古今合理的自然观,以生态伦理指导与非人类自然万物的关系;而且,他揭示科技的双刃性以及科技文明的误区,倡导以生态伦理原则约束科技的运用。艾斯利的这些生态意识在美国当代生态思潮兴起的1962年之前就开始出现,此后变得愈加强烈、愈加丰富。艾斯利的理想是,培养人的精神境界,拓展人的道德胸怀,尊重与关爱所有人乃至非人类自然万物,使包括科技文明在内的人类文化不仅能造福所有人,而且能确保大自然永葆生机。

可以说,艾斯利科学散文代表作中的生态意识不仅具有前卫性,而且具有建设性;艾斯利堪称美国当代生态思潮的先驱之一,其作品中的生态意识对中国当前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启示意义。这些生态意识昭示我们,在看待自然和人的关系以及科技的作用等方面,应采取辨证的态度:我们既要保护非人类自然万物,给非人类自然万物以道德关怀,又要肯定人类的利益和作为,人类不应、也不可能回到原始时代,这里的关键是,人类的作为不能超出大自然的承载能力;科技是双刃剑,我们不应像以卢梭为代表的一些浪漫主义者那样,彻底否认科学技术,而应清醒地认识到科技巨大的负面作用,要增强科技伦理意识,给科技套上缰绳,使其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以便既能长期造福全人类,又不损害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兼具生态意识和文学才华的科学家通过创作生态文学作品,可以为生态文明建设做出贡献。英国著名科学散文作家、《牛津现代科学散文集》的编者理查德·道金斯在简介艾斯利的生平时,不仅把他称为人类学家和作家,而且把他称为“生态主义者”(Dawkins, 2008:XII)。我们认为,艾斯利没否认不超过一定限度的人类利益,不完全否认包括科技在内的人类文明,他既关爱大自然,又关心人类的长远利益,因而更准确地说,他应是一个生态人文主义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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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萧怡钦]

On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in Loren Eiseley’s Representative Science Writing

ZHANG Jianguo

(BritishandAmericanLiteratureResearchCenter,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Abstract:Loren Eiseley is a famous American science writer, and one of the pioneer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ecological trend of thought. In his four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science writing, while decomposing variable versions of anthropocentrism, Eiseley highlights the viewpoint that humans are ordinary members equal to other beings in the ecological community of the biosphere. Meanwhile, by debunking mechanical views of nature and by criticizing humans’ transgressions of non-human natural beings since the beginning of modern times, he advocates that humans respect and care for wild life with a humble attitude, and that humans draw on the reasonable views of nature held by different peoples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and co-exist with non-human natural beings with the rules of ecological ethics as the guideline. Moreover, he reveals the double-edged attrib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the misdirection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ivilization, and urges the constraints of the us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by improving humans’ moral standard. Being pioneering and constructive,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has implications for China’s current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Key words:Loren Eiseley; science writing;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pioneering; constructive

收稿日期:2015-11-28

作者简介:张建国(1967-),男,河南渑池人,文学硕士,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散文及生态批评。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962(2016)02-003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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