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诗选

2015-11-14 16:02
扬子江诗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桃花

陈 超

陈超诗选

陈 超

风 车

冥界的冠冕。行走但无踪迹。

血液被狂风吹空,

留下十字架的创伤。

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

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

我看见逝者正找回还乡的草径,

诗篇过处,万籁都是悲响。

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灰烬中旋转的毛瑟枪,

走在天空的傻瓜方阵,噢风车

谁的灵魂被你的叶片刨得雪亮?

这疲倦的童子军在坚持巷战,

禁欲的天空又纯洁又凄凉!

瞧,一茎高标在引路……

离心啊,眩晕啊,这摔出体外的心脏!

站在污染的海岸谁向你致敬?

波涛中沉没着家乡的谷仓。

暮色阴郁,风推乌云,来路苍茫,

谁,还在坚持听从你的呼唤:

在广阔的伤痛中拼命高蹈

在贫穷中感受狂飙的方向?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旧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第二次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炽热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更复杂些。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沉 哀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与西西逆风骑车经过玉米田

金红头发童子军在风中集合

绿领带系得潦草而飘逸

腰身一齐弯向东方

金子的心,无辜闪亮

这时,我们正骑车逆风冲上斜坡

我突然想加入这单纯的绿色集体!

谢谢天,一切最终都会如愿

拜托你那时将我撒入这绿吸墨纸的大地

美色折人

大学城运动场上

挥霍着快意青春的筋腱

明媚的脸,鲜润的脸,祛痘灵的脸

哦,像光斑追嬉光斑

退休的自由体操女教师

迷上了古老东方的调息,吐纳,导引

她的屁股,与灯笼裤一起下坠

胸部不争,华发缱绻

晨风吹动蜂腰下的短裙

练自由体操的姑娘们向教练恭问晨安

翘臀挺胸,迸涌青春的傲慢

跑吧,跳吧,姑娘们,跳……

听我说——

光阴易逝,青春荏苒

趁年华葱茏,别藏起狂癫

瞧,眼前这个倦怠的老妇人

多年前她可是美色折人,名满校园

奥依塔克谣曲

风啊,拍击塔吉克人的红土墙

西北杨的叶子闪金光

风啊,吹起霍加家女人的花绸巾

也吹斜了一只老鹰的翅膀

吃干草的小毛驴没有缰绳

在山谷抬起毛毛眼睛静静望——

小小的莱提甫喜欢站路旁

数数奥依塔克下来多少大车辆

他家店铺小,只容四个人

可那是藏有千年雪莲的小药房!

天快黑啦,汽车在前世梦里赶路

变了的是我们,不变的是奥依塔克山冈

劫 后

朋友,风大了

你可以把声音略高些

在这老县城偏西的旅店

我没想到今夜如此踏实

青砖炉膛红彤彤

老酒刚刚喝一半

剩下的时间,足够我把讲述完成

真相,应由目击者说出

直捷,寒冽,荦荦大端

像深夜拨开门栓的手

用力均匀,又使谈话进入危险

两个男人亲近于审慎中不会太久

率直的话语,会使一方难堪

它简单又不可丈量

比刀锋走得更慢更坚定些

一种巨大的势能,压向过分缩小

朋友,谢谢你承认了怯懦

在火炉旁饮酒,却被我的讲述冻得哆嗦

我依然天真偏执,热爱自由的生活

现在,我已将最后的讲述完成

狂飙骤止,凝神谛听春天的心脏

未来的旧录像带

石家庄西郊的植物园

在满地落叶中伫立。瞧这老头

刚刮了脸,干干净净的皱纹

亚赛一头步入慈祥期的火鸡

西风翻越抱犊山,涂出一片

铁锌的天气。这老头刚好七十岁

腿脚儿晃得厉害,三杯淡葡萄酒

就麻利地将他郑重的风格歪曲

一九八八年十月,他三十岁生日

录像就在此地。那一头长发像黑烟炱

穿合身的红T恤,跳起够柿子

那时,他对三个女人都有二意

在铁线莲和鹳草花之间

他没心没肺地唱过《别让爱悄悄溜去》

还有两本书写得,还有冒险的许诺做得

还有数不清的小乱子等他参与

……录像带已走音、褪色得邪乎

多年后,他仍站在这里。在电磁

来得及说出生活的讥诮之前,他

已无法将剩日的荒瘠从心中抹去

后生们,我最终认输。“老狗不学

新把戏。”日子就是变花草为烂泥

在植物园稍后的双凤山公墓

我爹我娘招呼我,以他们不变的年纪

晚秋林中

黄昏时分湿漉的林子

有一种你依赖的自闭安慰感

那边飘来孩子们烧树叶的呛味儿

年光易逝,这次是嗅觉首先提醒你

望着鸟群坚定地穿过西风的气漩

你已不再因碌碌无为而感到惭愧

日子细碎徒劳的沙粒多么安静

向平庸弯腰,你因学会体谅而变得温顺

载满琐碎心思的火车穿透暮霭

隐入西部钢蓝的群山;钢铁轰鸣后

林子更加幽寂,你的心也像

松树的球果,布满瘢鳞但硬实平稳

怕惊扰林子那边的不知名的鸣虫儿

你也不再把怊怅的丽句清词沉吟

当晚云静止于天体透明的琥珀

你愿意和另一个你多呆些时间

霏雨中登石人山

落在左颊的雨丝告诉我风向。

我心寂静,不亚于沙沙萱草。

演杂技的鹧鸪鸣啭,抖出透明空竹。

一只穿海魂衫的小蜻蛉

在草尖上抖掉水珠儿。

我对金盏花和果子狸说着不曾对人说的事。

我和庄周,微笑着对称沿行于峭壁。

下山时,我的脚踝微微扭痛了

一身泥巴,给快乐加上了美妙的小分量。

惊起一只蝴蝶,向宋国“漆园”飞去。

回忆:赤红之夜

……军用卡车在月夜疾驰

大地闪出灰瓷般的柔光

演出后,文艺宣传队队友们徒步拉练

他和她,幸运地乘车押运道具乐器

红色芭蕾的霹雳加深了红色娘子军的激动

她的脸闪烁着卸妆后凡士林的酩酊

两颗心因红透而膨胀

哦,那禁欲中就要溜出的纯真的颓废

卡车驶上陡坡,风景和人蓦地荡起

他忙扶住那把大“贝司”

她的身体为卡车惯性所鼓励,倾斜贴向他

像是吴琼花恍惚地贴着红旗

军大衣下两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这可怕的一瞬,修正主义的一瞬

……唇和唇慌乱地碰在一起

红色情欲中的陷落是更刺激的越轨的陷落

已望到电厂的散热塔

颓废的时间还剩三分钟的路程

吴琼花逃亡的身体在努力加速

他的手畏葸地撞到她红军军服下无辜的乳房

“修就修吧”,热泪迸涌

纯洁,请原谅他们再起义三分钟

当虚弱的心在黎明的湿漉中警醒

悔愧的他们已彼此回避着犯罪的眼神

夜烤烟草

大头,最近我常想起你

崚嶒的咬肌,一双困倦的红眼

运了一天粪,军绿棉袄斑斑点点

和衣躺在知青户火炕上

向我诉说对广播站彭金凤的爱恋

门缝钻进的风摇晃着十五瓦灯泡

堆柴的地上,牙狗懵懂着双眼

烟瘾在催促,呼神唤鬼舞蹁跹

我躬背在炕火口翻烤受潮的烟草

那年月,咱们抽不起三毛五的“瑞金”烟

烟草在瓦刀下忽悠忽悠发出香味儿

像金色的草褥,集拢起清贫中的温暖

你单相思的故事教我腻烦……“烤得嘞”

旧报纸条儿变戏法似的卷成两门大炮

腮帮子嗖嗖鼓翼,脑袋紧跟着晕眩

烟草质地粗劣还混着丝瓜蔓

“妈的,这孬烟让老子喷不成烟圈”

像你对彭金凤的单恋还没成形就已溃散

剩下的事是睡前右手在兴奋中忙活

后半夜才发出一个革命青年的雷鼾

大头,最近我常常把你思念

我勺多菜少、瘾大烟缺年代的伙伴

如今,我跑遍全城到处找不到烟草

每逢冬夜里饥情往上涌

只能在心里不断翻烤那些受潮的陈年

是熟稔带来伤感

听我说,腰椎僵硬的中年

更敏感于枝条柔韧的春天

又是桃李放花时节

当北风服膺于南风的催促

我也放下案头的写作漫步青野

瞬间闻到的是腐殖土熟稔的气息

可这熟稔为什么教我恍惚?

流云汹涌,机井突然轰鸣

惊起高压线架上春睡的燕子

水渠为苋菜田勾勒出几何的银线

看井的汉子面容淡漠

不时了望空旷的机耕大道

可这了望为什么像我多年前的了望?

他的小女儿拼命追过水流

发辫松乱,刘海儿披垂

像好事的孩子为异乡人引路

她的小脚板儿带起泥巴

撒下一只幼兽的欢叫

可这欢叫为什么微微蜇疼了我的心?

瞧,蚯蚓翻松的苋菜田

绿白碎花迸涌,已高过了绀紫的叶片

哦,它多像那件我暗恋的

七十年代的紫地碎花罩衫,干净,柔软

裹住社中女教员瘦削的身子

可这花布衫的旧日子为什么教我伤感?

苋菜静静地饮足了春水

椭圆的叶簇因感激而微微摇晃

听我说,插队的旧日子我也曾看管机井

也是一个为苋菜上水的午后

社中女教员通知给我她的婚期

机井轰鸣,水渠闪亮

可我的心为什么蓦地孤寂而黑暗?

人到中年,新的春天会为老春天将胶片倒转

是熟稔,心呵,是熟稔带来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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