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闯祸，父母如何去担当

舒黎明

少男少女铸成大错

人生的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却只有那么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这类意味深长的青春警句对姜秀梅这种循规蹈矩的人没什么意义。她一路平顺地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然而，2013年4月4日上午，一通陌生来电瞬间将43岁的她推到危机四伏的关口。

来电者花了几秒钟自顾自介绍叫李悦，是姜秀梅儿子同班同学梁艺佳的母亲后，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尖锐哭嚷：“你赶紧给我滚到妇产医院来！你儿子干的好事，让我女儿怀孕了！”

17岁的儿子要做爸爸了？姜秀梅被这个消息震得晕头转向，赶紧请假赶到大连市妇产医院。她一去就被梁艺佳父母牢牢抓住。原来，怕她不来，梁妈妈电话里没告诉她，梁艺佳不但怀孕了，还是恶性葡萄胎，正在手术室里做刮宫手术。手术结束后，等待这个高二女孩的将是痛苦的放化疗，而且，将来梁艺佳做妈妈的几率很小。

“要是佳佳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把你儿子送进监狱！”在李悦夫妇的连吼带骂中，姜秀梅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前一天，梁艺佳严重恶心呕吐，送到医院后被确诊为恶性葡萄胎。本来梁艺佳死活不肯说出导致她怀孕的男孩是谁，直到得知后果严重，才不得不说出姜秀梅儿子李开明的名字。

梁艺佳父母哭成一团，姜秀梅也被震成一团浆糊，她手脚发抖地给老公李吉打电话，让他带足够的现金来医院。

姜秀梅一向对教育孩子还算自信，尤其是儿子进入青春期后，高大阳光，是校园各种活动的活跃分子，特受女生欢迎。她和老公专门挑选合适的时机对儿子做过性教育。当时，对于妈妈“喜欢一个人，就要在对的时候再做对的事情，不要让她受到伤害”的观点，李开明很是赞同。但他是做错了事情，而且还是以最低级的方式让对方身心俱受重创。姜秀梅跟匆匆赶到医院、同样懵了的老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叹气的份。

三小时后，梁艺佳被推出手术室。他们一家三口在病房里放声大哭。姜秀梅和丈夫满心内疚在病房外等候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李悦夫妇眼睛通红地走出病房。姜秀梅和丈夫赶紧上前一再道歉，并递上临时取出来的10万元现金：“我们知道钱无法弥补孩子的伤害，但请给我们一个机会表达内疚。不管手续费和治疗药花多少钱，都由我们来出。”

李悦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们家有钱，所以你们不在乎儿子犯下比这更大的错。可是，我女儿这辈子都毁了，你们知道吗？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儿子，我一定会把这个小流氓送进监狱。”李悦的丈夫理性些，擦着红肿的眼睛冲他们摆手：“现在我们不想看见你们，叫你们来也是没有办法挽回女儿的一生。你们赶紧滚，赶紧滚。”

姜秀梅和李吉把带来的钱给梁艺佳交了手术费，忐忑不安地回家。一回到家，李吉二话没说关起门来将儿子一顿暴揍。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儿子没做任何反抗。

晚饭桌上，看着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的儿子，姜秀梅心如刀绞。大错已经铸成，不管是检讨教育方式还是责骂都于事无补。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第二天姜秀梅和李吉又赶去医院，想看看梁艺佳，再次被她父母指着鼻子痛骂。两个在本职工作上颇有建树、受人尊重的精英，被骂得狗血淋头、生不如死。

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将要毁掉的不仅是梁艺佳，更是其中牵涉的所有人。

第三天是周末，姜秀梅继续待在医院向梁艺佳一家道歉。这时，跟她关系很好的班主任打来电话，问他李开明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辞去校文娱委员和班长的职务，任老师怎么挽留都沉默以对。

姜秀梅心乱如麻。她赶回家。儿子去补习班了，她在儿子房间寻找他最近情绪变化的蛛丝马迹。在儿子最喜欢的《哈利·波特》全集里她发现一封只写了一个开头的信：“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走了，把因我带给你们的耻辱一并带走……”

姜秀梅不寒而栗。她除了跑医院，还要盯着儿子，害怕他做傻事。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影响两个孩子一辈子，让两个家庭万劫不复。

镇定后的成熟

姜秀梅决定让儿子去医院看望梁艺佳。尽管他并不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却也不能在父母的庇护下把他头埋进沙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让儿子去探望梁艺佳之前，姜秀梅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她的父母为难你，你怎么办？”

李开明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

姜秀梅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做一个有教养的孩子。”

可想而知，见到罪魁祸首，梁艺佳父母的愤怒不言而喻。李开明自然没能见到梁艺佳。他顶着骂声，给梁艺佳的父母深深鞠了一躬。这让举起拳头准备揍他的梁爸爸愣住了。他又留下了那几天的课堂笔记。对中国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高考无论如何都是必须争取的机会，尤其梁艺佳，成绩不错，一直憧憬着能考上美术学院，所以李开明首先想到要弥补她的，就是帮助她在这段时间不落下功课。

晚上回到家李开明没吃饭。姜秀梅没打扰儿子。只是在第二天的早餐桌上说：“明明，今天起你得更加努力地學习，因为你要替另外一个人听课。你们摔了一跤，但都不要掉队。”

李开明紧紧咬着下唇，重重地点头。

爸爸出门上班后，李开明小声对姜秀梅说：“妈，其实昨天我一直守在医院，趁着他爸妈不在，我看到她了。”之前被揍得鼻青脸肿却一声不吭的17岁男孩，眼眶里渐渐溢满了水汽，“妈，她会不会死？”

姜秀梅抚着儿子的肩膀安慰说：“佳佳不会死，但这种治疗真的很痛苦。妈妈知道你的痛苦不比她的轻。经历了这件事，你就是一个男人了。要勇于承担责任，真诚地表达你的歉意。不管以后你和梁艺佳会是什么关系，至少要把她当作你的亲人，时时刻刻帮助她，保护她。做到这些的前提，是你足够强大足够勇敢足够坚持。明白吗，儿子？”

李开明一直点着头。而后他又问：“为什么你不骂我？”

这句话让姜秀梅心里翻江倒海。她说：“我问过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第一次的过度紧张是导致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你看，有些错我们负担得起，比如一节课不认真听课，可以课后补习；可是有些错一定不能犯，他几乎无法改正。人人都想活得随心所欲，但很多随心所欲，当时有多快乐，后来便会有多痛苦。人跟动物不一样，正是因为人懂得控制自己。”

那个清晨，17岁的少年眼睛里多了很多东西。母亲总希望子女快乐无忧，但若不让他亲身体会后悔和疼痛，成长就只是一句空话。

李开明接下来的行为让姜秀梅惊喜。他制定了一个计划，卖掉了自己很宝贝的一个汽车模型，买了MP4，将老师上课的内容录下来，把自己对当天作业的讲解录下来，每天趁午休或者放学后去医院给梁艺佳补习功课。

刚开始，梁艺佳的父母不准许李开明进病房，李开明便在病房门外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第四天，在梁爸爸的默许下，李开明终于得以进入病房。

为了帮梁艺佳跟上学校的课业，事情刚发生时很颓废的李开明比以前更认真地学习。他一边刷刷地做着练习题一边告诉姜秀梅：“我一个人学两个人的课程，必须把自己学成老师，才有能力辅导梁艺佳。”

姜秀梅很欣慰。

真心获得谅解

梁艺佳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姜秀梅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送到医院去（虽然下场是被梁家父母看都不看地直接倒掉），还请医大二院的心理医生对梁艺佳进行心理干预。心理医生说，梁艺佳除了身體上的创伤，更严重的是内心的自卑和情绪的低落。成人能够较好地控制情绪，情绪却往往能极好地控制青春期孩子，甚至可能让他们再也走不出来。

姜秀梅忧心忡忡。她如实向儿子告知梁艺佳的现状，希望以儿子对梁艺佳的了解，能够找到让她振作起来的那把钥匙。

李开明想了很久，告诉她：“梁艺佳一直想做服装设计师，她画画很棒。”

马不停蹄地，姜秀梅让儿子收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梁艺佳的作品，趁周末她和儿子一起去沈阳，请自己的大学同学、鲁迅美术学院的教授看了那些画。

教授给的评价是，有天赋，不过依然要刻苦学习。

姜秀梅很高兴，打算让儿子转告梁艺佳，李开明却恳求教授把这些话写下来，甚至还请他走了一些流程，帮忙盖上了鲁美的校章。

这件事不容易，但是李开明还是坚持完成了。姜秀梅明白他的心思，一方面希望这份礼物能够令梁艺佳重拾自信，重建人生目标；另一方面他是真的在动脑筋，在努力。

李开明带回的教授点评让梁艺佳的父母放下了对他的剑拔弩张。李开明终于得到允许，坐在梁艺佳床前跟他说话了。

李开明给梁艺佳讲校园里最近的新闻，告诉梁艺佳：“自从你请病假后，学生会的板报一直没有更新。除了你没人能设计出那么好看的板报。”他又把那封鲁美教授的亲笔信，还有他拍的鲁美校园招聘拿给梁艺佳。

梁艺佳很感动很开心：“鲁美的教授真的觉得我的作品不错？”李开明说：“真的！”

趁两个孩子聊得开心，姜秀梅示意梁家父母跟她一起离开了病房。两个孩子有他们的私人情感和关系要处理。

一个多钟头后，李开明走出了病房，他对病房外的四位父母哽咽着道歉：“叔叔阿姨，爸爸妈妈，这段时间让你们操心了。请你们放心，我和佳佳谈过了，她觉得目前一切以学业为重。我们都有自己的梦想，佳佳希望以后成为服装设计师，做出自己的品牌，成为像verawang那样著名的设计师；我希望能成为桥梁设计师，设计出很棒的产品。无论以后我们走的路会有多不同，我都一定会好好照顾佳佳。”

梁妈妈瞪着他，慢慢地眼神柔和了；梁爸爸说：“小孩子说话我从来不信，不过这一个多月来，你们一家人的表现，在我看来还是靠谱的。我暂时接受你们的道歉。将来医学发达，说不定佳佳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先不管那么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帮助佳佳重新树立自信，至少，一年后的高考，你们都必须考好！”

风雨之后见彩虹

两家父母对梁艺佳怀葡萄胎的事都做了保密处理。从4月3日入院到6月初出院，学校方面得到的消息是梁艺佳因腰骨受伤休养了两个月。想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要按照其他人的节奏正常生活，所以梁艺佳一返校就将迎接高二期末考试。比这更严峻的，是重新回到校园后她内心的忐忑。

李开明找妈妈请教过后，陪梁艺佳一起返校。下课后他帮助梁艺佳把学校的黑板报更新了。更新板报的过程跟以前一样，有很多同学围观。一个喜欢梁艺佳的男同学带头起哄：“这么久没见，梁艺佳画得比以前更漂亮了！这两个月你是去找师傅修炼了吗？”梁艺佳很开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所谓认真工作的人最美，正是因为擅长的领域能让人充满自信。李开明煞费苦心设计的这个流程，让梁艺佳迅速摆脱了不安，主动找各科老师补交了作业，划掉落下的课程，迅速融入集体。

高二的期末考试，两个孩子的成绩虽没有提高，但也没有因为那番巨大变故而落后，这让双方父母都感到欣慰。

此后一年，梁艺佳和李开明有来有往。跟以前青春少年、异性相吸的心猿意马不一样，这次两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地用功读书，互相督促学习。高三上学期，两人的成绩居然大踏步地前进了。他们说，这叫做将功赎过。

青春时光最张扬，也最易跌倒。李开明和梁艺佳的事件如今在校园里并不是个案。好多家长因为不理智不冷静，最后给孩子留下终生难以愈合的丑陋伤痕，摔倒在起跑线上。李开明和梁艺佳却幸运地在双方父母的帮助下，从狭窄的风暴口找到了出路，回归属于孩子的生活，有说有笑地，像所有少年那样度过紧张而美好的高三生活。

2014年6月7日，两个孩子走向高考考场。估分结束后，李开明和梁艺佳的成绩居然都比平时模拟考试时高出一些。不出意外，他们将走进各自心中理想的大学。

高考结束后，两个孩子跟同班同学十几个人相约去昆明旅游。临走之前，李开明和梁艺佳分别给各自爸妈写了信。李开明在给妈妈的电邮中这样写道：“爸爸妈妈，谢谢你们帮我从非常事件里走了出来。现在我既觉得肩头的责任沉甸甸的，又欣慰自己的成熟。将来我要做一个优秀的桥梁设计师，还要保护好佳佳，让她永远幸福。”

他也给梁艺佳的爸妈写了一封信说：“谢谢你们的宽容，请相信，不管未来的路怎么走，即使佳佳以后不选择我，我也会像真正的哥哥那样照顾她一辈子。”

而梁艺佳则在信中给父母说：“爸爸妈妈，虽然人生的轨迹注定已经被改变，但很高兴我依然很受欢迎，依然灵感不断。同样的错我再也不会犯。我一定会成为你们的骄傲！”

孩子毕竟是孩子，梁艺佳将来无法做母亲的事实犹如一个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双方父母的心头。每个月姜秀梅都会像还房贷一般将3000元打到一个新开的固定账户上。她跟丈夫商定，这笔钱一直存下去，将来给梁艺佳。

为人父母，提起来的心，注定永远无法完全放下。做父母有多难，可能一个转身就大错铸成。但是为人父母又有多幸福呢？那些青春的生命，强悍得不可思议，经历雨打风摧反倒更加生机勃勃。也许这就是人类一代代要将生命延续下去的最迷人之处吧。

至于未来，管他的。80后的孩子们已经发现连癌细胞都可能被饿死，谁知道明天这些孩子们又会带来什么惊喜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