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下徐慕的理想

吉安

李耳看到徐慕的滑板从过街的天桥上直冲下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瞬间，他就被徐慕重重撞倒在地上。这是徐慕第三次故意撞他了，如果这是一场篮球赛，裁判早就应该将徐慕罚下场了吧？李耳想。

李耳认识徐慕，是在校长的办公室里。那是一年前，他们还不在一个班里，彼此并不相识。李耳因为一篇文章在北京一家知名的刊物上发表，在学校里引起轰动。校长专门将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学校要发一笔两倍于稿费的奖金给他，并让他在下周的升旗仪式上讲一两句获奖感言，以便鼓励全校的学生。

校长正激情昂扬地发表着长篇大论，徐慕就在这时咚咚咚地敲开了门。校长一看到他，一脸的慷慨便戛然而止，手“啪”地拍在桌子上，大声吼道：“没看见我在忙着吗，你就不能在门口候上一会儿啊？”而徐慕，则一脸的无辜：“校长，我早就候您多时了，不信，您问问您旁边这位同学。”李耳看着斜倚在门口的徐慕，一副嘻哈打扮，棒球帽歪戴在脑袋上，手里则拿着两三页纸，开头的几个大字，李耳看得清晰，是“检讨书”。他知道这是校园里的小混混，跟他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别，但他在徐慕斜斜看过来的坏笑里，还是装模作样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李耳第一次撒谎，而且，是帮一个总被是非缠身的校园小混混。校长尴尬地轻咳两声，便让徐慕进来了。幸好一个电话及时响起，校长用手示意两个人一块出去，李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徐慕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长办公室，李耳跟在后面。两个人在走廊里一前一后地走，不知道的，倒以为是李耳犯了错误，徐慕受了表扬。这样戏剧性的一个镜头，不知被哪个摄影爱好者给抓拍了，署了《走出校长办公室》的名字，贴在校园的BBS上。不过是几天，两个人便全校扬名了。

李耳只是心里憋闷，但并不想就这张照片解释什么，况且，他是全校出名的才子，不需解释，清名自清。而徐慕，谁都知道的，是校长重点训斥的对象，基本上快被老师们放弃了。这样两个人，谁前谁后，大家自会清楚。

可是，李耳没有行动，徐慕倒主动找上门来，说要李耳跟他比试比试，以便澄清BBS上别人的种种非议。李耳觉得可笑，想这徐慕看上去很老大的样子，却是个任性小孩子的脾性，他与自己，有什么可以较量的呢？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走的人。

但李耳还是忍住了笑，认真地问徐慕，究竟想要比试什么，他愿意奉陪，让他洗清冤屈。徐慕将棒球帽的帽檐“刷”一下转到脑后去，朝他一招手，说：“那就跟我来！”

徐慕一直将李耳领到学校科技馆的天台上，这才从包里掏出两盒东西，而后就地盘腿一坐，说，来吧，我们下围棋来定输赢。

李耳这次真是忍不住，笑了。徐慕则在他的笑声里说道：“怕用武力解决会让你受伤，成绩好的学生总是弱不禁风，这你也知道，所以，我还是将就一下，来一次文斗吧。”

这样的话，一下子将李耳心里的斗志点燃。他从小就跟老爸下围棋，最差也是打个平局，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徐慕比试，心里头就已赢他个七分了。

但这一盘棋，却是下了一个小时，也不见输赢，两个人各自都有围攻退守之术，丝毫不怯于对方。而徐慕，看上去似乎更胜一筹，至少，他在精神上要比李耳张扬放松得多。李耳下棋聚精会神，一心不会二用，徐慕则时不时地哼一段周杰伦的曲子，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悠游而过的云彩。

那是一個凉爽的夏日，李耳清楚地记得风在脖颈上挠痒似的徐徐吹着，操场上有两三个人，闲闲地慢跑，知了也懒得叫了，偶尔嘶鸣一声，也是散漫慵懒的。

而李耳记得更清晰的，是两个人最终在两个小时里，打成了平局。徐慕伸一下懒腰，说：“记着，这盘棋还没完。”

徐慕的这句话，在李耳听来，有点不舒服，似乎有点威胁的意思。李耳想，你徐慕凭什么要跟我没完？明明是我帮助了你，你却过来找我的茬儿。

李耳还没有将徐慕这个人搞明白，徐慕便成了他的邻座。暑假之后文理科分班，徐慕的爸爸找了关系，将徐慕调到最好的班里，企图让他被熏陶成“凤凰尾巴”。

李耳记得开学第一天，他刚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徐慕坏笑着给堵住了。李耳不愿理他，转身想从后门进去，不想徐慕动作比他还快，几个箭步就把住了后门。有男生拥在门口看笑话，李耳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来一句话：“别跟我来这一套！”

跟徐慕一伙的男生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还起哄，嚷着，是英雄是好汉，比试一下就知道啦！徐慕在周围人的叫喊里，轻轻一闪身，让了道。

这样的相让，在李耳的心里，却是更添了一层压力。他不知道徐慕究竟安的什么心，也不知道这一前一后地坐着，以后还会生出多少的事端。

几天后的语文课上，老师念了李耳的作文，是一篇写理想的文章。李耳说自己的理想，就是踏实地过好高中的每一天，不虚度光阴，并认清自己的方向，勇往直前。

语文老师点评说，此篇文章很切实际，没有豪言壮语，但真实感人，不像一些同学的作文，还处在小学生要当科学家的豪迈虚幻阶段。

老师刚刚点评完，徐慕便高高举起了手，不等老师点头让他发言，就腾的一下站起来，依然是笑嘻嘻地问道：“老师，您为什么只给我的作文打了60分？和咱班优等生李耳同学做朋友，这样的理想难道不切实际吗？”

此后，徐慕再也没有提及那盘说是要继续下的围棋。他依然是校园里出名的无人敢管的小混混，打架、逃学、早恋，无所不做。李耳主动找到班主任，求她无论如何都要给他调座位。班主任终究不愿意让这个北大的苗子耽误了功课，很快便将他调到了中间最后的位置上去。

李耳隔着好几排的距离，再也不用担心上课听到徐慕的打呼声，或者身后被徐慕贴上“四面八方的女孩看过来”的滑稽纸条，再或者课间操回来时发现自己的书本被扫落在地上。他可以为了自己考入重点大学的理想，安静地读书，自由地写字。而那个没有老师喜欢的徐慕，且让他在角落里自得其乐去吧。

李耳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与徐慕有任何的交集，就像两条抛物线，即使是在某一刻，他们自同一个原点出发，但终究还是在时间里，越走越远，最后完全看不见彼此。

李耳作为学习委员，去帮要换办公室的语文老师整理书桌，无意中翻出了徐慕的作文本。他心里有些好奇，便打开来，看到了那篇《我的理想》。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有一段文字写着：“我希望与优等生李耳做朋友，不是因为他能够帮我学习，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有希望进入大学的差生，也不是因为他与我有什么共同的志向，谁都知道徐慕是个活得像没头苍蝇似的校园小混混 ，而是因为，他曾经很仗义地在校长面前帮我撒过谎，只这一点，我就觉得值得……”

李耳终于明白过去徐慕给他种种难堪，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与徐慕，其实都知道，能够做彼此的朋友，是件很难的事，可是他还是很想对徐慕说一声“对不起”，哪怕被徐慕认为矫情、虚伪。

可是，一切都晚了，当李耳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高二已经结束，徐慕在两个月前因为成绩太差，自动退了学，被做生意的父亲带去了外地。

自己居然会欠下别人一个理想，这是李耳做梦也没想到的。而对李耳来说，他的一生也许从此都会怀念这个自己原本非常不喜欢的人，不为别的，只为心中一份隐隐的愧疚。

（常宝军摘自《中学生》）